太寧十七年三月初七, 也許是因着江東大旱的緣故,雖然只是在春天,天氣卻也有些略微的發燥了。
我被蒙着頭從那幽了我兩個月的地方出來, 原本我是不曉得我們在哪裡的, 但後來我聞見了傾酒家的桃花釀的香氣, 那是哥哥最愛喝的酒, 每回上錦岐山都會帶着, 從不離身。於是我才驚覺,原來這裡是明安城,我竟被幽在這明安城的某一間院子當中兩個多月, 果然是應了那句“最危險的地方恰是最安全的地方”。
飛雪山莊這個地方,除了前年剛剛成婚時回來過一次, 我也有許久不曾回來了, 不僅是那裡有一個道貌岸然的盟主, 更因爲那片土地上沾了至親之血。
不過現在沒辦法,我必須得回去了, 且是以不正當的方式,比方說翻牆進,再比方說挖洞進。
花間過的功夫在這兩個月中我不是沒有領教過,實在是深厚,甚至於與蕭瑟和葉大哥都能一較高下, 卻不知他先前隱忍的那兩年我對他拳打腳踢外加調戲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成大事者, 隱忍內斂, 這話果真是不假的。
因爲有了花間過這樣的高手, 潛入飛雪山莊便就輕鬆了許多。我沒有做任何的反抗,沒有做任何的掙扎, 也沒有任何試圖逃跑的跡象——倒也不是因爲我怕他,而是因爲在來之前,他告訴我說:“二小姐,你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招,這些年在下出入侯府,小公子體內的培嬰蠱還是在下親手種上的……”
這培嬰蠱是什麼東西,我曾有幸聽蕭瑟他師父秦飍老頭兒提起過,說是隻要在嬰兒出生後的七日內種上,若非下蠱者死或者解藥解掉,則這蠱毒將會伴隨嬰兒一生,並且會將嬰兒的身體拖累直至垮掉。而若是下蠱者要控制嬰兒那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也就是說,如果花間過說的是真的,就算他不會拿蕭清安怎麼樣,我那傻兒子怕是要拖着病體過一生了。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只有蕭清安那肉嘟嘟的小臉在眼前閃過,雙手緊緊握起,將指甲掐進肉中。
藉着微微的痛感,我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衝他笑了笑,“放心吧,我既然說了會幫你們,就不會耍花招。”
花間過笑了笑,“最好如此。”
於是我如今才乖乖的跟着他來這飛雪山莊。
原本天下人就都在私傳謝家二小姐侯府少夫人偷了調倉令,我一旦出來被人認出來了,必定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可若是說起花間過爲何非要叫我來飛雪山莊偷江湖令,當中倒確實有點類似於秘辛的東西。
江湖令就供在飛雪山莊後山謝家祠堂中,因爲江湖令乃重中之重的東西,因此在通往後山祠堂的路上少不了陣法,若說單單有這陣法,花間過他們怕是也不需要我來了,偏偏最後一道打開祠堂大門的鑰匙是謝家嫡氏子孫之血。
不過這祠堂我只有小時候剛剛搬來的時候跟着家裡大人去過,後來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我記得那一次,家裡長輩設置陣法的時候,的確有將我的手劃破滴了血進去,那會兒我不明所以,只痛的哇哇大哭,現在想來就該是這樣陣法了,可當時被劃了手指的也不是我自己一個,我記得我哥當時比我哭的還要厲害,這麼說來,該是兩個人的血纔對,且不說花間過他們是怎麼知曉的祠堂秘辛,謝家內部有內鬼這是肯定的了,不過這次,他們是失算了罷?
而事實證明顯然是我想的太過淺顯了,後山的陣法,花間過的確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帶着我闖了過去,並沒有想象中的箭矢流的,只是很平靜的如同走山路那樣的就過去了,這就更加說明這飛雪山莊中,有一隻隱藏至深的鬼。
我一邊想着那隻鬼可能會是誰,我們很快的就到了祠堂門前,瞧着門洞旁太極八卦形狀的圓盤機關,我突然升起些幸災樂禍的感覺,於是很主動的劃了手腕流了些血進去,就一邊往手腕上纏着紗布,一邊瞧着花間過等下會怎樣氣急敗壞。
不過前面說了,我想的太過淺顯。我正想着看他的笑話,他卻像是知道一般,衝我挑了挑嘴角,從腰間掏出一枚手掌大小的瓶子,瓶子是透明的,裡頭暗紅色的液體被微微晃動着,我聽到花間過似是無意的嘆息,“謝大公子爲了咱們寒護法真是甘願刀山火海流血流淚啊……”
哥哥!我大驚,面上卻保持的鎮定,只是笑了笑,“那是自然,畢竟是我哥啊。”
祠堂久閉的大門轟然而開,江湖令就近在眼前,而然還沒等我們邁出一步,祠堂內突然躍出近十名黑衣弟子將我們團團圍住,看衣飾,該是飛雪山莊派在此處守護祠堂的。領頭那人大約是認識我,微微愣了愣,開口喚了一聲“大小姐”,語氣中還帶着微微的疑惑。
我當年來祠堂時,的確是以謝家嫡氏長女的身份前來,自然是謝家的大小姐,看來這些年該是當年就在這祠堂中的,數十年如一日的守護一枚冰冷的令牌,爲的是保全天下蒼生的安寧,我後來想,所有建立工業平寧天下的英雄人物,事實上都不及這些在背後默默守護的人功勞大,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這一聲“大小姐”喊的實在不是時候,被他這麼一喊,其他以兵戈刀劍相對的守護者們就都開始猶豫,而像花間過這樣狡猾的人,豈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他身形嫉速轉動,刀劍聲響起又消失,不過片刻的功夫,這十餘個守護江湖令的高手便就都倒在了地上,當然他們並沒有丟了性命——就算花間過再厲害,也沒有到達可以一個人將十餘個高手在短時間內悉數解決的本事,不過是用了些下三濫的手段罷了。
祠堂高架之上,被天窗中天光籠着一層淡淡金光的令牌,乾坤一念。
將江湖令拿在手上,花間過丟出一個小藥瓶,道:“此藥配蕭氏至親的指間血可解貴公子之毒,二小姐保重。”
說着就轉身要走,我忙伸手拉住了他。他回頭,眼中有些疑惑,我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守護者們,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算是大雲的叛國者了,你以爲,我還有什麼顏面可以回去?”
“也是。”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那二小姐的意思是……”
“自然是跟你們一起同流合污啦。”我嘆了一嘆,擡眼看着他,“你們組織沒有要求不收謝蕭兩家的人罷?”
花間過靜靜的盯着我看了一陣子,那雙眼中犀利的目光似乎要將我看穿,半晌,他哈哈大笑起來,“沒有。”
我聳聳肩,“那就好說咯,那咱們以後就是同道了啊。”
花間過微微點了下頭,指了指我手中的小藥瓶,“那你兒子的毒……”
我捏起手打了個響指,蹲下身將藥瓶塞到方纔那幾個被花間過打倒的守護者的領頭人的手中,對他說道:“若是盟主和旁人找來,你就將這個交給他們,告訴他們把這個交給蕭歸寂。”
說完,我站起身來,看向花間過,“走吧,這樣就行了。”
花間過點了點頭,擡腳走了兩步,卻又頓住,轉頭問我,“你就不告訴他用法?”
“不用,”我按着手腕間被紗布覆蓋的傷口,“有醫仙秦飍在,不用擔心什麼。”
花間過沒有再說話,只是迅速的帶我下山與等在山莊某個角落的馬車匯合,遙遙望見馬車時,花間過突然嘆了一嘆,“謝長歌,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冷血冷情的人。”
“第二?”我側頭瞥了他一眼,笑了笑,“這麼說還有比我更冷血冷情的人咯?”
“她叫許多情,”花間過望着陰沉的天幕,聲音低沉,“她是我見過的這世間最冷清的人。”
許多情……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呢,我想了想,卻半天都沒有想起來是誰,於是作罷。
回到幽着我的院子時,我依舊是被蒙了頭送進來的,可見他們還是不能完全的相信我,不過也罷,這樣就很不錯了,至少花間過可以重新將我帶回來,我便就可以在這裡查一查他們的背後,那所謂的西樓故國人究竟是哪位高人了,順便寒傾的事情,說不準也可以弄清楚。
我想着,等搞清楚了這些,我再想辦法騙花間過帶我出去,那時候我就可以找個空兒甩開他直奔百里閣總堂了,畢竟這明安城統共就這麼大,且這地方離傾酒家不遠,那離的百里閣自然就也不遠了,說不準隔壁就是百里閣呢?
不過還沒等我把這些弄清楚,花間過就拎着一紙信箋扔在了我的桌子上,我疑惑的望向他。他微微一笑,神色清淺,“你們大雲的狗皇帝正滿天下的通緝你,你家那位蕭閣主發了江湖令函來約你一見,嘖嘖,要不要去看看他?”
蕭瑟要見我?定然是想問這幾個月來的事情了,可是我該怎麼向他說這一切呢?
我想了想,笑了笑,“全憑組織安排。”
花間過恩了一聲,道:“那就去罷。”
我愣了愣,不禁皺起了眉。他卻又繼續說道:“蕭歸寂找你一定是要問調倉令的事情,你就帶着調倉令去見他,當然我會派人跟你一起去的。到時候你們夫妻好好敘敘舊,也許這一生,統共就這一回了,咱們復國軍可以很有人情味兒的啊。”
這一生?我暗自嗤笑,這貨還真以爲本女俠我是屈居於此的嗎?真是笑話,憑着我袖中一直沒有動用的十六根飛針,也足以走出這間院子,我不過是想將這一切查的清楚一些,讓蕭瑟和哥哥不要那麼操勞罷了。
不過既然人家這麼認爲,咱也就照着他們的想法演戲唄。於是三月十六,桃花紛亂,我在隱山的桃林中,見到了幾月未見的思之若狂的人。
26
三月十六,連接幾日的陰沉天色如今晴朗清明,天光溫暖,包裹着茫茫隱山。新開的桃花粉粉嫩嫩,就像是蕭清安那張粉嫩的小臉。
我站到那片桃林中時,突然覺得這世間的一切,不過都是這桃花開落,無論爭春與否,都逃不過這零落的宿命掙扎。一個帝國,也是如此。我擡眼望了望高處的山澗,那裡隱隱的有人影晃動,我知道那是花間過帶了人準備伏擊那個將要來赴約的人。
不過我此刻的心情有點複雜,想見他,又怕見他,更怕他真的一個人傻乎乎的跑過來——花間過回覆的書信中要求他一個人過來。
但那個傻子終究還是自己一個人跑來了。
桃花樹下,落英紛紛。他如畫的眉眼間蓄着厚重的倦意,臉色也有些蒼白,大抵是因爲這些日子外面的流言蜚語,他見到我時,表情有些冷。我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覺得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裂了。
他就靜靜的站在那裡,墨發如染,白衣勝雪。
我心中一邊想着他穿白色與穿月白衫子哪一種更好看一些,一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掃了一眼滿山的桃花,我衝他笑了笑,“阿瑟,你看,這滿山的花兒真美啊……”
他眉間閃過一絲怔忪,擡眼看了一眼滿山的粉紅,皺起眉看着我,聲音清冷:“長歌,你是不是拿了江湖令?”
花間過料的不錯,他要問的果然不止是調倉令,我按照花間過的要求,自袖間摸出一枚小令牌來在蕭瑟眼前晃了幾下,“你說這個?啊,這個是……”是小花覺得好奇,就拿來瞧瞧的,我馬上送回去。
然而花間過爲我設計的臺詞還沒有唸完,就被蕭瑟那帶着怒意的聲音打斷了:“長歌!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頓了頓,他又道:“我問你,調倉令是不是也在你那兒?”
我點了點頭,按照花間過事先編好的話往下說,“是在我這裡,可是這是……”我在路上撿到的,前天才知道是調倉令,我馬上送回去。
不過我的話又一次被截住,這次,我聽到蕭瑟他幾乎是咬着牙的怒意,“你知不知道江東大旱死了多少百姓!你知不知道就因爲這調倉令!就因爲沒了調倉令君上發了多大的火!你知不知道爲了你,整個臨南候府差點都……”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有什麼辦法?若不是被幽了那兩個月,我怕是連蕭清安被下了蠱毒都不會知道。我有什麼辦法?就算我當初逃走了,也是尋不回令牌的,搞不好復國軍還會狗急跳牆。
我抿着脣一言不發,只是咬着牙同他對視着,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我覺得有那麼些委屈。誠然這是我自找的,可是蕭瑟他,不信我。他不信我,從剛剛他的第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不信我,不信我不會做危害帝國的事情。
可我的確沒有做。
神思跑遠,再回神時,我瞥見山澗中銀光一閃,糟了,就要開始了,他們就要開始了。
我朝蕭瑟身後望了一眼,他身後空無一人,而那上面,卻有近百人。即便是高手中的高手,以一敵百、最好的情況是我們兩個以二抵百,哪裡有什麼勝算?何況上面那羣都是頂尖的高手。
我沒有聽到蕭瑟再說了什麼,只見到他伸到我面前的手,以及他眉間淡淡的無奈,估摸着是要跟我要這令牌過去到天下人面前替我解圍罷。
若是他今日帶了弟子前來,哪怕只帶了幾位堂主,我也是可以冒死一試的,畢竟如今令牌都在我身上,從這裡逃開了去,花間過那一羣拿我是沒有絲毫辦法的,可他偏偏就是一個人過來的。
山澗埋伏的人們已經蓄勢待發,我甚至看到花間過高高舉起的手臂,只待這手臂放下,那邊百箭齊發,我們這邊怕就是要變成兩個大蜂窩了。
這樣不行,我大腦飛速轉動着,一面向後退着,一面看着蕭瑟,“對不起,阿瑟,我不能給你。”我不能讓你死。
如果這場帝國保衛戰中,註定要犧牲一些人,我縱然怕死,卻也願意,因爲我帶不好孩子,我覺得蕭瑟可以將蕭清安帶的更好,僅此而已。
飛速的向後撤着身子,足尖清風起,我向着隱山桃林深處掠去。身後遲遲沒有響起他追過來的聲音,我掌間發冷,他會不會已經……
可同時我也沒有聽到打殺聲,便稍稍放心下來,又往前跑了一陣子,我被一隻大手捉了過去。我側頭,正是花間過,此時正陰沉着一張臉,拳頭攥的咯吱作響,有些可怕。我心中一緊,只聽得“碰”一聲響起,前胸的肋骨像是要裂開一樣,肺腑間劇烈震盪,竟一時不能呼吸。他這一掌,夠狠。
我倚着身後的石頭,捂着胸口咳了幾聲,卻忽的被捂住了嘴巴,被按住頭趴了下去。從雜草叢生的縫隙中,白色衣角迅速閃過,我不知怎麼的,突然想笑,蕭瑟他還是過來追我了,不管再怎麼失望,他還是不會放棄我。這樣就夠了。
等到被放開身子時,我卻沒了自己爬起來的力氣,只趴在地上咳着,突然喉間溫熱,腥味兒濃重,我忙擡手捂住了嘴巴,暗紅的血卻還是從指間噴薄而出,那一刻我眼前朦朧,覺得自己終於要死了,終於不用再爲禍江湖了。
可我沒有死,我被花間過又救了回來,但事實上還是靠我自己頑強的意志力,我在天地朦朧間,突然想起自己不能就這麼死,雖我不在乎什麼身後之名,可現如今,天下人都以爲是我偷了令牌,才導致江東那麼多旱中的百姓死去,我總得洗白白了再死啊。於是我又活了過來。後來我將這事兒說與那個冷清清的總報堂主聽時,她說這叫做女主光環。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後福我至今沒有察覺到,只是後患倒是真的無窮無盡了。
不曉得花間過從哪裡請了好大夫,我被那一掌打暈後的當天晚上就醒了過來。
我醒來時,身邊並沒有人,但不遠處的梳妝檯上擱了一件物什,散發着幽幽藍光,我眯起眼看過去,不禁心中一喜,竟然是我的半聲笛!
剛掙扎着坐起身來,耳邊便響起一個譏諷的笑聲,“怎麼,這麼迫不及待,是要因爲下午的不忠自刎謝罪麼?”
我擡眼,花間過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妝臺前面的窗邊,手中正端着一隻白瓷碗。待他從門口進來,我纔看清這瓷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藥水,還冒着微微熱氣。他將那碗遞給我,“吶,先喝了,治傷用的。”
我坐在原地沒有動,他冷哼一聲,將藥碗擱在了一邊的妝臺上,也不再走過來,只站在妝臺邊,伸手撫了撫我的半聲笛,淡淡道:“既然今日沒有成功,那便就明天吧,我替你往百里閣送了個張帖子,明天你親自去殺了他,或者,他親手殺了你。”
我哦了一聲,縮回被窩中躺下,沒有再理會他。
真是作孽啊,我現在總算是有點明白了爲什麼蕭瑟他什麼事情都要同我說了,若是我不想着要一個人瞞着他們做這些事情,若是我也將什麼事情都同他說了,那情況會不同的罷?可能我也沒有全然信他,就像是下午,說不準他可以全身而退呢?說不準他是暗中帶了人的呢?
是我的自以爲是,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在心中暗自嘆着,我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可即便到了這種時候,我會自責會後悔,卻從沒想過,那個我深愛的人,會親自引了那兇惡的殺箭,刺穿我的胸膛。
這一箭也將那些恩怨對錯情仇愛恨悲喜離合,全都隱沒在那團模糊雲霧中,直到那道咋現的天光將這雲霧照的通透澄明,就像那被揭開的面紗,將隱藏的秘密一併揭露開來。
我是謝長歌,太寧十八年的八月底,我終於看到了這些雲霧之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