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 天色濛濛的灰着。
我正無聊的趴在牀邊逗着蕭清安,房門卻被突然的撞開了。
暗色玄衣金雲紋絡,是青羽衛!我微微一怔, 下意識的將蕭清安護在了身後, 手按在腰間, 屏息凝神的注意着門口一切動靜。
然而那人只在門口立了一瞬, 便突然的倒了下去, 感覺像是受了什麼重傷一樣,他身後也沒有什麼人再進來。我想了想,覺得這裡是侯府, 守備森然,一般人該是進不來的, 這人又是青羽衛, 應該是向蕭瑟來稟報什麼東西來了。
這樣想着, 我抱起蕭清安,小心地走了過去。走近了, 我才發現,這人竟然全身是血!我忙過去來想將他扶起來,奈何我懷中還抱着蕭清安,實在騰不出兩隻手來扶他,便蹲下身來, 問他:“你怎麼了?”
那人微微擡了下頭, 眼睛半眯着, 口中斷斷續續的發出幾個音節, 我俯身仔細一聽, 他說的是:“老……大…指……揮使……兵符……老大……”
兵符?我心中一驚,難道是前些日子蕭瑟說派人送往邊境的兵符出了問題?來不及多想, 我丟下這位青羽衛的大哥,抱着蕭清安直衝向蕭家書房。
書房外並沒有把守的小廝,裡頭蕭瑟和侯爺父子兩人似乎正在商量着什麼事情,見我突然推門進來,都是一愣。我急急的躍到蕭瑟身旁,“阿瑟,你快去看看,有個青羽衛倒在我們房門口了,他說好像是兵符出了什麼問題……”
蕭瑟眉間一凜,迅速奔出了書房,侯爺將我拉住問了問詳情,也跟着往我們的屋子走去。看着一向淡定的蕭家父子都是一副急衝衝的樣子,我知道,這是出了大事兒了。的確,兵符出了問題,怎麼能不叫大事兒呢?
我把蕭清安送到他奶奶那邊,又跑回院子的時候,正和準備出院子的蕭瑟撞了個滿懷,將我扶了一扶,還沒等我發問,便說道:“長歌,兵符被劫,我得出去一趟。”
我點了點頭,“什麼時候回來?”
他搖了搖頭,擡手撫了一下我的頭髮,“不確定,大概得明年了。”
這個年,終究是不會平靜了。我恩了一聲,衝他笑了笑,“照顧自己,多多保重。”
“你也是。”他也笑了一下,不再停留,越過我,朝着侯府大門走去。
“你也是。”這是在那場明安隱山的鬧劇之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也是。
陪蕭清安在侯府過完了年,大年初一晚上,我和花間過蹲在侯府大門頂上,望着絡繹不絕前來拜謁的達官貴人們,掰着手指頭算了算日子,還有半個月就是蕭瑟的生辰了。我記得去年他生辰時,我正懷着蕭清安,就沒有怎麼爲他的生辰操累,全然是他娘在操辦的。本來想着今年親自爲他的生辰操辦一下,結果前些日子有百里閣的弟子來報說,蕭瑟可能趕不回來了。
於是我有些發愁,花間過說:“主人,你可以去找蕭閣主啊,給他個驚喜丫。”
我眼前一亮,覺得甚有道理,算了下日子,從帝京到明安,半月的時間足夠了,還夠在寒家堡停一停看看小鹿的情況。說走咱就走啊,風風火火離侯府啊。
正月初三,吟州在望。
花間過趴在馬上哼哼着:“主人能不能慢一點,快累死了……”
我說:“到寒家堡歇一歇罷,別哼哼了,快趕路吧。”
到了寒家堡,小鹿卻不在,但因着我是侯府的兒媳婦兒,寒家人待我倒也算恭敬,尤其是寒夫人熱情的招呼着下人爲我準備休息的地方和吃食。我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吃完飯後,又派人帶我們在寒家堡內遊覽觀光。
我找了個藉口將寒夫人派來的人支開,拉着花間過在寒家堡後院轉了兩圈,待天色暗下來要回去時,一回頭卻發現花間過竟然不見了!
這傢伙明明剛剛還在的啊,跑哪去了?我一面沿着剛剛來時的路線找他,一面在心中祈禱着他不要被當成壞人給寒家堡的人抓了去纔好。這樣想着也就沒有注意前頭的路和人,於是就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倒是個熟人,冷冰冰的一張臉,見到我時微微蹙了一下眉。我也驚了一驚,但隨即反應過來,便笑着同他打招呼,“寒大哥,你回家了啊,我哥呢?”
沒錯我撞到的這位便就吟州寒家大少爺寒傾。
寒傾說:“我回來有些事情,你哥還在明安。我還有事兒,不陪你了,先走了。”
說完就急匆匆的離開了。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直到寒家堡的下人帶着花間過找過來,纔回了神。花間過一臉委屈的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扁着嘴道,“人家只是去那邊看了會兒美男嘛,主人你就把人家扔下了,嚶嚶……”
我:“……”
在寒家堡借住了一夜,第二日離開時,全堡上下都來相送,卻獨獨沒有見到寒傾。問了寒夫人,寒夫人卻道:“小傾他一直在外奔波,沒有回來過。”
我訝然,又有些疑惑,若是這樣,那昨日在後院遇上的那位,又是誰呢?耳邊傳來花間過催促啓程的聲音,帶着微微的疑惑,翻身上馬,離開了吟州。
離開帝京以先,我和花間過是計算好了到達明安的時間的,但我們顯然沒有想到這路可能出現什麼會將計劃的時間打亂的意外。比方說,我們現在被困在一間只有一扇天窗的地牢裡已經約莫有四五天了。
話說我們出了吟州城,才走了十餘里,便遇上了一羣打劫的,起先我們把寒夫人給的盤纏之餘全然教了出來,然而那些打劫的卻絲毫不動心,還沒待我們將從侯府帶出來的盤纏也交出來時,他們就動手了。
這次出來,因爲沒有料到這些打劫的是不過年的,我並沒有帶多少毒物,只藏了十六根袖針,可對方卻足足有幾十人,花間過逃命雖快,但卻又拖了一個我,自然是跑不了多遠就被人家一棍子敲暈了。於是我們便被套了黑色的頭罩帶進了這個陰森的地牢中。
不過我與花間過並沒有被關在同一間牢房當中,他似乎在我隔壁,聽着聲音是經常被揍的,我聽得心急卻沒有任何辦法,只暗自祈禱着蕭瑟能發現我們被劫了,然後來救我們。
說來也怪,這些人只是將我捉了來,卻並不理睬我,每天給一頓飯,不給吃飽卻也餓不死;也沒有人來盤問我,似乎就只是覺得自家地牢太多不扔個人來住着不舒服一樣。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額,我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外頭的時辰我完全不知道了。
那日頭頂的天窗裡依舊散進零星的光點,我正第無數次勘察環境,準備挖個洞逃開,一側的牆壁上突然傳來了咚咚的聲響,我一驚,忙靠了過去,將臉貼在牆壁上聽了一會兒,只聽到花間過微弱的聲音緩緩響起,“我……不行了,你……保重……”
我愣住了,雖然我不曉得這幾天他究竟爲何一直捱揍,但想想也許是因爲長得好看,又或許是因爲他與我一樣總是在伺機挖洞逃走,但不幸的是他總是不注意就被人發現了,不禁覺得他可憐起來,認識這麼久,他似乎一直都在捱揍,卻因爲每天能吃好喝好而對我不離不棄,就連我們被打劫到這裡時,他都沒有放棄我自己逃脫,我覺得他委實是個好跟班的。
那邊很快就沒了聲音,我急的大叫起來,喊了幾聲“小花”和“花間過”都沒有人回答,卻將看守的人吸引了人,但看守的人也並沒有在我這邊停留,直奔到隔壁,我聽到開牢門的聲音,又聽到他們擡起什麼東西的聲音,然後就看到被擡着我花間過從我牢房門前經過,靠着幽暗的燈火之光,我看到他緊閉的雙眼和臉上紫紅的傷痕。
我忍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單是臉上就如此,那身上要受了多少傷啊。他雖是個採花賊,卻從未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跟了我之後,又那麼溫順和藹,大家都喜歡的一個人就這麼在我眼前離開,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靠在牢門上,緊緊咬着自己的衣袖,發誓要衝出這裡替花間過報仇。
第二日,也或者只是過了幾個時辰,地牢的大門吱呀呀被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燈火昏暗,隱隱約約一陣略熟悉的香氣襲來,我心中一驚,腦中反反覆覆着三個字“不可能”,卻抵不過這香的引誘,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不在那間陰暗狹小的地牢了,這一處明朗典雅還微微帶着點奢華的房間,我很是陌生,從前並沒有來過。房間內並沒有什麼侍候的僕俾丫鬟,但門口卻站了兩個,瞧着筋骨寬大,倒該是兩個練家子。功夫應該都不算低。
我還是被囚禁着,只是換了個比較舒適的地方罷了。我並不認爲這一切都是花間過的功勞,他現在應該比我更享受着這種優厚的待遇。
我本以爲他說的不行了是受不住死了,可他卻……
他是個叛徒。
被關在這裡的第二天,我在房中見到了花間過。
他還是那身妖嬈的打扮,巧笑倩兮。臉上的傷卻一掃而光,水嫩嫩的泛着紅暈。
我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叛徒!”
花間過笑着,隨手撈起桌子上的茶杯玩弄着,淡淡道:“謝二小姐這一聲叛徒,在下難以擔當啊,在下從來就是復國軍的人,從來未曾背叛過組織,又何來叛徒之說呢?是二小姐您想多了罷?”
復國軍?我驚訝的望着他,的確他此刻的行爲舉止的確不像是一個採花賊,原來他一直潛伏在我身邊,是爲了西樓故國的復國大業而存在的?這麼說,我們這次被擄來這裡,其實也早就是他們安排好了的?
我定了定神,問他:“你既然不是採花賊,那麼那天和那個什麼聖使……”
他笑了笑,似乎不在乎將箇中秘密泄露,只將這些日子來的一切都講給我聽,“那是演的,我們提前收到消息,說二小姐要從那條道上走,早就在那裡候着了。呵,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演的,二小姐你雖然笨了一些,蕭歸寂卻是聰明謹慎的很,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騙得他的信任的呢,真是有些累啊……”
可那天我從貢海負氣出來,明明就是臨時的決定,除了那個江湖總報的柳堂主根本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啊,難道江湖總報竟然也是西樓故國的復國軍中的一員?可若是那樣,那個柳堂主根本就沒有必要在蕭瑟中了蠱毒時出手相救了……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呢?
我咬着牙看着眼前的人,手下意識的按向腰間,卻又是一愣,我的半聲笛不見了!
擡頭看向花間過,他斜眼瞧着我,又是一笑,“不好意思二小姐,您那寶貝我們給收了,等哪天您相通了,我們再還給你。”
“想通什麼?”我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難道他們是想叫我做大雲的叛徒?
果然,花間過啊了一聲,微微一笑,“是他們還沒有告訴你咯,那就由我來說罷,你只要同意將江湖乾坤令拿來交給我們,我們便就可以放了你。”
江湖乾坤令!我冷笑一聲,“你們倒是好大的胃口!”
花間過聳聳肩,眨了眨眼,“隨你怎麼想,總之我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說着起身往門口走去,當中又停了一停,回身看向我,“啊對了,你還不知道的吧,現在江東大旱,民不聊生,你們大雲的君上正命令你們家那位閣主到處通緝你呢,你出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就待在這裡好好想想吧。”
說着又轉過身去,我忙叫住他,“等一下!”
他回身笑着看着我,“想知道爲什麼通緝你?二小姐,你身上有關乎天下蒼生的調倉令啊,哦,當然現在是在我們手中的。”
“怎麼會?”我忙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調倉令怎麼會在……”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打斷我的話,“一個多月之前,謝家二小姐路經寒家堡,偷走了調倉令的事情,如今天下人人盡知啊,至於調倉令爲什麼在你那裡,看在以往的情分兒上,我只能告訴你,寒家大少爺就是那個神秘的皇商。”
寒家大少爺!寒傾?不不不,不會的,不會是他的。
有關這件事情所有的線索一一聯繫在我的腦子裡,那樣恐怖可怕的現實就在他們的三言兩語中抖落出來,我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那個雖然一直冷着臉卻一直很溫和的待我的大哥哥,竟然是帝國的反叛者,更可怕的是,若他是反叛者,那麼整個寒家堡……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這一件件近乎離譜的事情,實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承受力。
我坐在牀邊想了一夜,第二天花間過又一次過來時,我告訴他,我願意去偷江湖令。
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要出去一趟,總是要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誠然現在這情況已經很清楚,只是我不想相信,原本看起來溫和無害的人,竟然是最最意想不到的毒蛇。若是哥哥知道了,該會多麼傷心啊。
我被關在這裡不知道有多久,日子一天天的流失,唯一通風的小窗外已經飄進陣陣花香,大約是春天已經到來了。問了花間過,他告訴我現在已是三月初,我心中一驚,我竟然已經被困在這一處近兩個月,蕭瑟的那個生辰始終是沒有趕上了。
在我消失的這兩個月中,外面的人大約都以爲我已經死了罷?不過話又說回來,縱然我對花間過表明了我願意幫助他們的決心,可他們卻依舊不肯馬上將我放出去,不僅如此,他們還每日裡有意無意的在我窗子下面聊天,而聊天內容無外乎就是與侯府和飛雪山莊有點關聯的。
比方說,江東大旱,君上大怒,侯爺拿侯府一干人性命保證我是被冤枉的。其實想想也不錯,我的確是被冤枉的,那調倉令長什麼模樣,我現在還都不知道,就被白白扣上了偷令牌的罪名,實在是冤枉的很啊。不過這話既然是從他們這些策反者的口中說出來的,我便只能表現不甚在意,即便聽了也與沒聽到一樣,甚至還需得表現的與他們一樣“同仇敵愾”,巴不得侯府的人死光光——死你妹啊,我兒子我夫君都在,你們這羣反賊纔不得好死呢!
啊,當然這些話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的唸叨着,大部分時候,我還是會冷着一張臉,極力的表現出對外面那羣我的小夥伴們的漠然和不在意,甚至於仇恨。
三月初三,大抵是外頭有人知道我被關在這裡,所以便派了人來救。
那會子我正趴在窗子上看屋子後面一片湖水粼粼波光,心中略有些惆悵。身後突然傳來細微的響聲,我回身,便瞧見暗色玄衣金雲紋絡、偌大的斗篷帽檐覆蓋了大半個臉,一名青羽衛的小哥輕手輕腳的靠到我跟前,抱了抱拳,低聲道:“指揮使派屬下來救少夫人出去,請少夫人跟我來。”
我斜眼睨着他,待他一轉身,便嫉速出手將他按到在地,大聲的呼叫,將花間過引了過來。那被我按倒在地上的青羽衛倒是沒怎麼掙扎,只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我。恰逢花間過帶着人推門進來,我忙擡眼望過去,急急的說道:“小花,快點,他是青羽衛,快點抓他去審問。”
花間過微微皺了下眉,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命身後的人將那青羽衛的小哥帶走了。
他自己卻留了下來,盯着我看了一陣子,問道:“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
我笑了笑,“既然都答應了要幫你們,自然就不會再與他們有什麼牽扯啊,跟了我這麼久,小花,還不瞭解我的脾氣嗎?恩?”
花間過蹙着眉盯了我一陣子,淡然一笑,微微點了點頭,“二小姐果然爽快。”
我哼哼了兩聲,笑道:“那是自然,天下處處是江湖,就算改天換地,江湖不變,難道不是嗎?這朝代更迭,與我們江湖兒女哪裡有什麼關係呢?你說呢?”
花間過恩了一聲,“的確有理。”微微一頓,“你最好準備一下,主上這幾日可能就會放你去飛雪山莊了,不過你放心,我會陪你一起去的。”
陪我一起?是監視吧?我心中冷笑,面上微微一笑,“謝謝。”
花間過也笑了笑,轉身走出了屋子,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我手心額頭一片冷汗,剛纔那個根本就不是什麼青羽衛,雖然有一樣的衣裳,可蕭瑟的手下從來不會叫他指揮使,他們都喊他老大,就像很久以前我在臨南謝家老宅遇上的青羽衛,他喊我哥作“二哥”,而不是“副指揮使”。
我知道,剛剛不過是一個試煉罷了。我通過了這個試煉。也知道了,他們,這羣策反的帝國叛軍,已經因爲某種原因等不及要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