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四國分立;今,天下中州。
初爲中州時,年號天祈。天祈帝即一統中州的北陵君白沉。
臨南侯府世代爲白氏家臣, 領的是白氏王族最神秘得力的影衛青羽衛。爲不起分執, 縱白氏一族子嗣如何繁多, 蕭氏世代單脈而傳。
到了蕭華容小侯爺這一代也毫不例外, 因爲侯府只有這一根獨苗, 又是青羽衛總指揮使的繼承人,蕭華容與白家那一代的三兄弟一起長在北陵金殿當中。與當時的太子白沉、燕王白霖關係甚篤。
白沉的故事起起伏伏,唯《中州大雲開國史》中那段“去時君後一雙人, 歸來唯餘君單影……後五十年,帝崩”可做總結。
天下中州的第三年, 蕭華容不顧白沉挽留, 辭官回到老家臨南城, 過起了逍遙侯爺的快活日子。同年,蕭華容生死之交的好友、青羽衛副指揮使謝錦川也回到臨南, 將宅子置在臨南侯府隔壁。
蕭華容其人,形貌妖孽男女莫辯,性子極其脫線,全然沒有總指揮使該有的冷峻沉穩。在臨南待了沒幾天,便有些煩厭了。謝錦川回來時, 他正閒得無聊揣着他的寶貝軟劍半聲笛準備去闖江湖。
謝錦川其人, 長髮飄搖, 額前的紅寶石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他的標誌, 也許是這一代的年輕人思想有些怪異, 總之這位副指揮使同指揮使一樣,也是位風趣的爺。
謝蕭兩人一商量, 都覺得憑着他們的功夫,在江湖中闖出一番地位定是不成問題,閒着也是閒着,便真的去闖江湖了。
這一日,天色陰沉。
蕭華容靠在門邊啃着香瓜,同正在樹上摘桃子的謝錦川說道:“我說,錦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沒成親?不會是還在等着本侯爺罷?可惜咯,我家有嬌妻了,要不給你個小妾噹噹?”
謝錦川腳下一滑,下落間,迅速擡手扒住樹幹,纔沒使自己在蕭侯爺跟前摔個狗啃屎,穩穩落地後,他扶了扶額前的紅寶石,咳了一聲道,“去你大爺的,總指揮使大人,你相貌看起來彎着也就罷了,人該不會也是彎的罷?啊,那小時候你同燕王殿下……”
話還沒說完,一塊香瓜皮擦臉而過。謝錦川笑呵呵的望着門口神色尷尬的蕭華容,調笑道:“哎,你不會真的是……”
“是你個頭!”蕭華容隨手又扔了一塊香瓜皮,“老子是純爺們兒!我家稍稍雖然笨了一點,但絕對是個女人!倒是你現在還不娶親,纔是那個吧!啊,你不早說啊,當年表哥將稍稍扔進燕王府的時候,我就該找你去呀,白白禍害了尹家那小姐了,嘖嘖……”
謝錦川抿着脣,半晌,突然低聲道:“華容,兄弟這麼多年,你該知道我爲什麼不成親。”
蕭華容啊了一聲,驚奇的看着他,“你還念着她?錦川,這麼多年了,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了,你心裡也很清楚,她根本就不值得你這樣,當初她那般已是絕情,你又何必還惦念着?”
謝錦川點頭,苦笑,“蕭侯爺教訓的是……”
“去你的……”蕭華容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又窩回門邊啃瓜。
擊破天幕的大雨在此時如鼓聲般咚咚而下,駿馬嘶吼聲同時響在院門之外。與謝錦川眉眼三分相似卻更清秀的將軍闖入院中。
“清風?”謝錦川挑眉望着自家弟弟,心中猛然一跳,“出什麼事兒了?”
來人正是謝清風,謝錦川的弟弟,也曾在蕭華容手下做過影衛,後來做了北陵精兵部隊的領將。
謝清風沒有理會自家哥哥,冒着雨蹭蹭跑到蕭華容跟前,突然行了一個半跪軍禮,從袖子中掏出一紙密函遞上,“見過指揮使,君上有令,着指揮使即刻回京。”
蕭華容一手捧着香瓜,一手接過密函,慢悠悠的打開,瞥了一眼,嘖了一聲,又啃了一口瓜,才說道:“有些麻煩啊,赫連家那羣人可真是麻煩啊,都像葉旻那樣多好啊!”
雖是這麼說着,卻真的站起身來,將吃到一半的香瓜遞到謝錦川手中,想了想又將隨身軟劍半聲笛也一併交給他,卻像是交待後事一般的:“看來我得回去一趟啊,這剛剛一統的天下,不能這麼短命啊,錦川,表兄他沒說叫你一起回去,你就在這給我看着我的寶貝,還有……我家稍稍你也幫忙看着點,哎,對了,我覺得后街尹家那最小的姑娘也不錯,你可以試試。”
頓了頓,“你幫我跟稍稍說一聲。好了,我走了。”
“清風,走!”
說着踏步邁出檐下,神色也瞬間正經起來,冷冽的氣質終於有些像帝國最神秘厲害的影衛的指揮使了。
謝錦川抱着瓜和軟劍呆了半晌,最終嘆了一嘆,卻什麼都沒有做。
而後三年,蕭華容音訊全無,帝京那邊沒有再傳來一星半點兒的消息,就連謝清風也沒有再出現過。謝錦川除了知道這事兒與已亡國的西樓王族餘孽黨族有些關聯外,其餘一概不知。
第四年的一個夏日的清晨,謝錦川照舊走進臨南候府看望被匆匆扔在侯府的蕭夫人,也就是蕭華容口中的稍稍。
然,侯府大門緊閉,金燦燦的重鎖像是一柄重錘敲在謝錦川的心上。他腦中空了一刻,翻身入侯府,空無一人的大宅子讓原本就蕭索的景象,更是蕭條了。
拖着步子回到隔壁自己家,妻子正將飯菜擺上桌,兒子邁着小短腿跑過來抱住他的大腿,開心的喊他“爹爹”——早在蕭華容離開的第一年裡,他果然與尹家最小的女兒看對了眼,慢慢放下了
自己心中那人,纔有瞭如今稚子繞膝旁的天倫之樂。
謝夫人眼色甚好,自打他一進門便曉得了他是因何如此。
將大門一關,謝夫人將袖中書信遞於夫君,謝錦川疑惑的接過,“這是?”
“侯爺親筆,前些日子就到了,不過信封上有言,侯府一日不空,此信不得交由夫君。”
在謝夫人還說着話的時候,謝錦川已經打開信細細的看了起來。
信不長,短短几行罷了。謝錦川卻看了很久。
拔了火摺子將信燒掉,謝錦川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去,他望了一眼天,同猶在一旁疑惑的妻子說道:“君上的心思,太恐怖了。可我們又不得不去做,伴君如伴虎啊。”
後據《中州野史江湖》載:謝錦川與蕭華容回到臨南後,蕭華容又回京繼續擔任保護皇族的使命。謝家則在臨南城安定了下來。到了謝秀這一輩,謝家開始染指武林,謝秀與天涯慕家大小姐飛裳成親後十年,在武林大會中擊敗當時盟主呼聲最高的七煙閣段不忘,三十歲坐上了盟主之位。謝家人於是搬到了明安飛雪山莊。
-------------
那一年,我九歲,武林大會過後的一個月,也就是九月,山莊裡就全然安靜了下來,每日裡除了爹爹那些弟子們揮着長劍喊喊號子,整個兒飛雪山莊一片寂靜。
因爲我娘在九月初一那日故去了。
這是我一直不大想提的事情,武林大會後的那一個月,孃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山莊裡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爹爹還去請了寒家堡的大夫,卻都無濟於事。
孃親故去前,將我與哥哥並着含煙姐姐一起叫到牀前,囑咐了許多話,那時年紀小,有許多也記不清了,但大抵都是叫我們兄妹三人相親相愛相互扶持罷。
後來孃親將我現在的佩劍半聲笛交到我手中,她說:“阿謠,這柄劍你一定要收好。”
我當時並沒有接,只是哭着說:“我不要,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孃親,孃親你別扔下阿謠。”
孃親笑了笑,將劍塞到我手中,聲音有些虛弱了,“阿謠,這柄劍你必須得要啊,不然今後怎麼找到夫家啊。聽話拿着……咳咳……”
孃親說着話就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我嚇傻了,以爲孃親是因爲我不要這劍生氣了,就將軟劍接了過來,跪在孃親牀前哭着,“孃親別生氣,阿謠拿着了,孃親別生氣。”
孃親一面咳着,卻擺了擺手,即刻就有人上前來將我們抱到了外面,待我們掙脫跑到孃親的門邊時,門已經關上了,三個小孩在門外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哭喊聲已經連成了一片海,守在門邊的小廝僕俾不停的在勸說着我們。
吱呀一聲,門開了。
爹爹黑着一張臉,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邁步,他周身散發着如同修羅的恐怖氣息,我們三個被嚇的一動不敢動。
許久,爹爹嘆了一嘆,終於低頭看着我們,以輕輕的語氣宣佈道,“你們的孃親,走了。”
我不知道我與哥哥在院子裡哭鬧了多久——含煙姐姐只哭了一會兒,就暈倒被送走了。
我哭到天昏地暗,無力的靠在哥哥身上,差點沒抽過去。
我說,“哥……我看到小星星了。”
我哥說:“我……也……是……”
後來我們倆就暈過去了。
醒來後,爹爹對我們說,“哭夠了,就打起精神來好好活,也算對得起你孃親。”
我想了想覺得很對,哥哥也沒有什麼異議,於是我們的生活又漸漸恢復了日常。
直到那一天——
九月十六,我的生辰。
但今年沒有人想起,因爲最愛我的孃親,不在了。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起來,我一向不大喜歡記這一類的東西。
夜裡,我已經爬上牀睡了,但睡得不大安穩,從孃親去了以後,我就睡的不大安穩。
於是我感覺到有人進了我房間,我以爲是哥哥,於是很興奮的坐起身來,眼睛還沒睜開,就喊了一聲:“哥,你又來!”
分明沒有聽到再有任何聲響,然而我睜開眼時,卻只有睡在我牀邊的婢女驚慌的揉着眼睛。可我知道是有人來過的。我知道。
所以我爬下牀,不顧婢女的阻攔,屐着鞋子跑出屋子去。
剛跑出屋子,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閃過,清明的月色下,我看到爹爹手中三尺青峰刃上殘血點點滴滴,在他對面,一名女子衣袂飄起,卻是向後跌去,就像一隻跌下花瓣的蝴蝶,她跌落在黑暗中。
爹爹殺人了……
我只覺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