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 馬車行到吟州。
剛進了吟州城,就不見了女前輩的影蹤。我與蕭歸寂一起尋了半晌未果,心中實在是焦急, 雖說哥哥是派女俠來保護我的, 但這半路上將女俠弄丟了可就是我的責任了, 若是我哥知道了, 我怕是難得安寧了。
正急得團團轉, 一個轉身之間,蕭歸寂那廝也不見了!我了個深深的去啊,整個集體失蹤是搞哪樣?
心中一邊發着牢騷, 卻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尋他們。
在城中轉了一會兒,我想着, 這樣無目的的找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啊, 寒家堡好像就在這附近罷,
不如去求救,總歸是去過一回了, 小鹿又在,他們應該會出手相助的,再說走失的可是他們少主啊。
打定主意,我問了幾個行人,磕磕絆絆終於尋到了寒家堡。
與上一次來的時候不大相同, 寒家堡大門敞開, 有幾個小廝僕俾正踩着板凳兒掛燈籠和大紅色的花帶, 看樣子, 是要辦什麼喜事兒。
我靠上前去, 大家正忙活着,並沒有人搭理我, 有個小丫鬟拿着一條大紅花帶,東望望西看看,突然就向着我跑了過來。
小丫鬟跑到我跟前,笑眯眯的將花帶遞給我,指着寒家堡大門道:“姐姐,你能上去掛一下嗎?我夠不到,姐姐你比我高。”
我擡眼望了望她手指的地方,心想着舉手之勞而已,點了點頭,我找了一條借力的板凳,腳尖微點,一躍而起,恰好能到達她所指的地方。我腳踩牆壁上歪出來的青瓦磚,一手緊緊扒着,一手將花帶繞圈兒系在“寒家堡”三字大牌匾的上面。
“阿謠!”
剛剛掛好,還沒來得及回頭問一下那個小丫鬟掛的怎麼樣,這聲清脆的大呼嚇得我心中一顫,身子一抖,腳下很自然的滑了一下,於是……
我聽到無數人的驚呼聲響起,然後我落入了一個溫軟的懷抱……溫軟的……懷抱?欸?這個懷抱是哪裡來的?
轉過臉,我看到方纔失蹤的蕭歸寂正微微皺着眉。
“你在做什麼?”他問,聽聲音好像不大開心。
我說:“我在幫他們掛紅帶啊。”
“掛紅帶會掉下來?”聲音中的不滿越發濃重。
我說:“那是因爲小鹿她突然喊了一聲,我這麼穩重的人,怎麼會自己掉下來?”
他瞪着我,半晌卻問道:“用那隻手掛的?”
我回答:“右手,左手還有傷,我沒那麼傻。”
他嘆了嘆,終於笑了笑,似乎有些無奈,“還說不傻,長歌,這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我想了想,除了在帝京屋頂上被我哥踹下來,好像就沒有旁的了罷,細算起來,這明明就是第二次。
剛想開口反駁,前頭小鹿的聲音卻又幽幽響起,“我說,你們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在我們家門口秀恩愛啊,阿……那個蕭閣主,你這一直抱着她不累啊?”
我這纔想起來自己的處境,忙掙扎着下到地上來,才站穩,又聽得蕭歸寂笑道:“當然累啊,她胖了好多啊哈哈哈哈……”
“你才胖了!你全家都胖了!”剛纔被他接住的感激之情一掃而光,我擡腳狠狠踹了他一腳,跑上前去挽上小鹿的胳膊,“小鹿,寒家堡這排場,不會是要迎娶你進門吧?”
小鹿得意的笑着,“當然啦,老孃追了他這麼多年,如今終於熬出頭了!我這婚禮一定要辦的漂漂亮亮風光無限,額,你沒收到我的請帖嗎?”
“請帖?”我皺了皺眉,在帝京那麼久,天牢金殿王侯府咱都進過了,奇珍異寶也都見過了,卻是沒見到什麼請帖。
還在疑惑,身後蕭歸寂略帶尷尬的聲音響了起來,“在我這裡,本來想着回帝京接你一起過來的,沒想到出了岔子……”
話音落,一張大紅燙金的請帖被遞到了我眼前,捏着請帖片刻,我問:“是不是大家都會來?比方說,我哥?”
小鹿點了點頭。
這還得了!
我將請帖塞回到她手中,搖着頭道:“不行,我哥要我馬上回明安去,一路不得停靠,到了明安不許再出來,要一直等到他回去。我得快趕路了……”轉過身子,我拍了一下腦袋,“糟了,我忘了!還沒找到前輩呢!”
說着,我看向蕭歸寂,有些着急,“你剛纔去哪裡了?有沒有看到前輩?”
蕭歸寂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長歌,你別急,前輩在裡面呢。”
“在裡面?怎麼會?”我有些疑惑的往寒家堡內望了一眼,但隨即我便明白了,前輩前輩,之所
以是前輩,那在這江湖中自然是遍地是故人了,或許前輩的某個故人就在這寒家堡內呢。
爲了驗證蕭歸寂的話,我跟着小鹿進了寒家堡。
依舊是上一回的那廳堂,進去一瞧,呵,前輩果然在。
我們踏進廳堂時,寒夫人正在與前輩說着什麼話,想來前輩的故人應該就是寒夫人了。小鹿歡快的喊了一聲“娘”,寒夫人轉過頭來,很是和善的笑了笑,隨即看到她身後的我和蕭歸寂……額,好吧我承認寒夫人看到的是蕭歸寂。
又向上一回那樣,寒夫人從座上下來,便要行禮,不知爲何,這次蕭歸寂卻攔住了她,只道,“今次並無皇家人,夫人不必多禮。”
這麼說上一次是因爲白秋倉跟着,他才任寒夫人行禮的?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寒、蕭、白三家的關係,貌似挺複雜的,但,只要不涉及謝家,就不關我什麼事兒了。
寒夫人微微欠了欠身,道了聲:“多謝少主。”
雖然寒夫人親自下了座位,但前輩卻向沒聽到我們進來一樣,還是安穩的坐在原地喝着茶,一副悠閒的樣子。
我悄悄靠到前輩邊上,卻覺得前輩氣勢極盛,竟也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壓低了嗓子,在前輩旁邊道,“前輩,你去哪裡了,我們找了你好久,前輩啊,來看故人也要打個招呼嘛,吟州城這麼大,你要是走丟了,我怎麼跟我哥交待嘛……”
這時寒夫人將蕭歸寂引到前輩這邊,介紹道:“這位是屬下舊識的好友,今日路過寒家堡,特來看望屬下。”又對前輩道:“慕慕姐,這位是臨南候府小侯爺蕭歸寂。”
慕慕姐,哈,原來前輩的名字這麼好聽。我心中讚歎着,就沒大注意他們又說了什麼,只聽到蕭歸寂淡淡的聲音,“勞煩夫人介紹了,我與前輩是同行至此的。”
寒夫人啊了一聲,客氣的請蕭歸寂坐下了。
不過我覺得奇怪,經由剛纔的觀察,寒夫人很敬重蕭歸寂,但對前輩就隨意了一些,這大概是因爲她與前輩是朋友的關係;而蕭歸寂雖然對寒夫人沒有什麼輕視的意思,但主人下屬之間的關係一眼可見,可同時的,蕭歸寂對前輩卻好像敬重的很,似乎比哥哥對前輩還要敬重。而最最奇怪的是,無論大家說什麼,前輩始終是淡定的坐着喝茶,因爲面紗遮擋,也看不到她作何表情,因此更覺奇怪。
我想着這些就不自覺的皺了眉頭,突然覺得衣袖一沉,似乎有人拉了我一下,回神,卻是前輩,她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指了指她旁邊的座位。我擡眼在廳中掃了一週,卻見大家不知何時都坐了下來,小鹿正坐在寒夫人身側,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她說着外頭裝扮的情況。
我於是也坐了下來。但我又坐不住,畢竟哥哥說了要我趕緊回明安,再說葉大哥還被圍在傾覃宮,江湖形勢和朝堂之勢如此大的波動,我雖然很想從這大形勢中脫身出去安於一隅,寫寫話本子,或者隱姓埋名去江湖總報謀一份職也是不錯的——前些天出帝京的時候,江湖總報正在發招工書,我覺着還不錯。
但眼下里最打緊的還是回去明安,我雖不知道哥哥因何這樣做,但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哥哥的話,沒有一句是對我有害處的,至於我爹的追殺,我哥不是說了嗎,他不會殺我。其實呢,通過
這幾天來看,我爹怕是根本沒有空兒來殺我了,江湖已經亂了,武林盟主難道要坐視不理?
思緒漫無目的的飄了許久,再次回神,卻是因爲蕭歸寂的輕喚。
我擡眼茫然的看着他,“怎麼了?”又看了眼廳堂,前輩還在,寒夫人和小鹿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問:“小鹿和寒夫人呢?”
蕭歸寂笑了笑,道:“她們去忙了,寒家堡的第一個喜事兒,自然是有許多人來賀,她們去花廳接待客人了。如果沒什麼事,我們也上路罷,你不是趕着回明安嗎?前輩以爲何?”
前輩微微點頭,站起身來,走在我們前頭,出了寒家堡。
剛爬上馬車,我有點後悔了,小鹿畢竟是我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她的成親禮我不來參加,好像很不像話啊,但兄長之命不可違,我可不想再來一次天牢五日遊了。不禁覺得有些惆悵。
額頭突然被人敲了一下,擡眼,蕭歸寂正託着腮瞧着我,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想什麼呢,愁眉苦臉的。”
我嘆了一嘆,“我在想,不參加小鹿的成親禮真的好嗎?而且……這次匆忙忙的,連份禮物都沒給準備啊。”
蕭歸寂嘴角微翹,嘆道:“是挺匆忙的,不過朋友之間禮物什麼的,就不用太在意了,反正本閣主大發善心已經幫你送了。”
我呆了呆。
“真的!”我忍不住抱住他的胳膊,“真是太謝謝你了!你要是不在就慘了!出門在外還是帶着你比較好啊!”
他笑了笑,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腦袋:“那是自然!”
“我決定了!”我鬆開他的胳膊,靠到前輩身邊坐好,看着他笑道:“我決定在以後你與阿倉爭奪姐姐的大戰中,有條件的支持你了!雖然姐姐不是親姐,但你是我親姐夫!”
前輩突然輕咳了一聲。蕭歸寂神色變得有些奇怪,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
半晌,他說道:“長歌……我……你誤會了,我同你姐姐,沒什麼關係。”
“不可能!”我鼓起腮同他解釋:“你怎麼可以不承認呢!我姐姐連兒子都給你生了!你怎麼能這麼無情!”
蕭歸寂咬着牙不說話,我覺得他這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於是趁熱打鐵。繼續說道:“我師父常教導我,做事情要善始善終,做人呢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師父說女人家生小孩特別不容易的,你雖然是侯爺又是閣主,啊當然現在不是了,可是即便有這些身份又怎麼樣,能陪着你到老到死的,還不是含煙姐姐,難道你要守着一個爵位或者一羣白衣弟子到老嗎?雖然我不喜歡含煙姐姐,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能這麼傷她的心。”
蕭歸寂臉色有些蒼白,馬車內靜悄悄的。
許久,他突然開口道,“安安他,不是你姐姐生的,我與你姐姐沒有半分關係。”
聲音輕輕,卻似乎包含着某種濃厚的情緒,又像是終於要放下什麼介懷了已久的事情,總歸是帶着一種豁出去的感覺。
我愣了一下,覺得他實在是,頑固不化。
冷哼了一聲,我撇嘴道:“別逗了,你兒子管我哥叫舅舅哎,我哥又沒有別的姐姐妹妹,不是我
姐姐生的,難道是我生的?”
我說完這話,感覺蕭歸寂的神色不大對,雖是不大對,目光卻是一直落在我臉上。
小心臟突然撲撲通通的跳了起來。
腦子中所有的線路瞬間連通,從那個恍惚的記憶片段,到下山;從孤白城與白秋倉相遇,到在明安百里閣見到蕭歸寂;從那夜在吟州小城客棧中的似夢非夢,到寒家堡那場秋雨中的面壁;從到
了帝京後千軍面前那一抱,到八月十五的花燈會……
初見白秋倉時,他喊我“小謝”,他不是我的什麼粉絲,我們分明是早就認識的。
初見蕭歸寂時,他像個羊癲瘋,卻不同我計較一切“恩仇”。
初見寧千亦、初見曲堂主、初見葉溫陵……
所有一切在我腦子中迅速相連,甚至臨南候府那奶孃的態度……
小娃娃粉嫩嫩的模樣又一次躍到我的眼前,我突然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如果說,那小娃娃,也就是蕭歸寂他兒子是我生出來的,額,我竟然能生出那麼粉嫩美麗的兒子?不過話又說回來啊,如果是真的,那麼,我與蕭歸寂……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嘆息。一個深埋的記憶深處的溫柔的聲音將我從密密麻麻的思索中拉了出來。
“阿謠,有些事情,也該說破了。”
我猛然轉過頭,前輩的面紗不知何時已經除去。
我呆了呆,捂住嘴巴,眼淚卻帕拉啪啦的往下掉。
什麼前輩,什麼前輩不會說話……
都是哥哥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