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次午夜夢迴,那一箭如同毒蛇沒入她的胸口,卻狠狠咬住他的心。
太寧十七年,三月十八,是個難得一見好天氣。
山澗當中,被百十位白衣俠客團團圍繞中間的,是個年輕的女俠,看上去不過二十餘歲,卻是一手軟劍旋舞,另一手銀針四散,這羣俠客竟不能近她身旁。
帶領俠客們圍攻這女俠的,是個藍衣裳的年輕人,手中銀戧分明可以趁那女俠撒針時直取空防,但他卻不靠近這女俠,只是在她一旁,像是每日清晨對着院子裡的空氣練戧那樣隨意舞動着——事實上,這山澗當中但凡持了兵刃的,大都與他一樣,大夥兒都覺得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打鬥。
想來那女俠也是如此認爲,平日裡不曾有過虛發的銀針,此時正一根根沒入地面,若是碰巧釘上了飄落的桃花瓣兒,粉白的花瓣瞬間烏黑。
這樣像是過家家似的過了百十來招,藍衣年輕人終於忍不住揮着銀戧靠到那女俠的身旁。
銀戧與軟劍微微碰撞着。
曲超開口道:“謝姑娘,要不咱就到這?”
謝長歌手中劍微微頓了一下,“那你回去怎麼交代?”
銀戧緩緩繞過軟劍,他沉吟一番,“敢問姑娘高見?”
謝長歌啊了一聲,軟劍舞動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要不你就說我沒來?”隨即又否定了自己,“不行,他不會信的。”
突然一番正經的望着他,“這樣吧,你們都給自己弄點傷,或者來幾個自盡的,就權當是被我揍的,怎麼樣?”
曲超手中一滑,銀戧砰一聲掉落在地上,他慌忙俯身去撿。便聽得她嘖嘖嘆了兩聲,“我說曲堂主,就算裝樣子也要專心點嘛,萬一要是給……”
突然,羽箭破空的風聲打斷了她的話,只聽她悶哼一聲,尚且彎着腰的曲超微微一怔,擡頭時,見到的情形,讓他瞬間臉色煞白。
一支精緻的銀尾箭正微微顫動在年輕女俠的胸口,陽光傾灑而下,桃花紛飛中,銀色箭尾熠熠生光。
順着銀尾箭射過來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的小丘上站了個墨發的青年,玄黑的披風下套着件月白的衫子。那青年拉弓的姿勢還沒來得及收起,手中赤紅的弓正對着女俠的方向。
藍衣俠客呆了。滿山澗揮着刀劍的俠客都呆了。
這他媽的是演的哪一齣啊?!說好的做樣子呢!
曲超呆在原地,心中滿是驚疑,不知道該講目光放到哪一處。
中了箭的年輕女俠,卻在此時突然嗤笑了一聲,語氣雖已是犯虛,卻是在罵那青年:“以爲披了披風我就認不出他了?傻缺啊。”
突然又有一道紅色身影極爲迅速的掠過這一羣俠客,直奔到年輕女俠的身旁,一邊伸手將她扶住,一邊大聲喊道:“小謝,堅持住!”
謝長歌輕咳了一聲,心中暗自笑了幾聲,堅持住?好像每次有人將死的時候,大家都會說這麼一句,好像說出來,就真的會有什麼作用一樣。但她只覺氣力流失的迅速,身子也漸漸發寒,心中又將那邊放箭的青年的祖宗五六代拎出來罵了一遍——她實在沒有氣力罵到十八代之遠了——才閉上了眼。
見她閉了眼,後來才趕到的寧千亦登時便急得淚如雨下,直落在她的臉上,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竟又掙扎着睜開眼,手指微微動了動,沒擡起來,只凝聚了全身最後的氣力,對他喊道:“你大爺的,寧千亦,別把淚……落在……”
突然就沒了聲兒,手也垂了下去。
“小謝!小謝,你快起來,咱們一起去調戲有婦之夫啊!沒有你,誰同我一起啊……”
寧千亦又悲又急,幾乎蹲不穩身子,正此時回過神的曲超也蹲了下來查看長歌的情況,他便靠到他懷裡嗚嗚的哭了起來。
他哭的淚涕滿面,他也不好將他推開,只好一手撐着他,一手探向沒了氣息的長歌的脈間。
身側突然有了一陣腳步聲,曲超與寧千亦同時擡頭,百十位白衣俠客不知何時已經整齊的列在兩側,兩人寬的小路,正通向那個小丘,墨發青年正一步步向着這邊走過來。
寧千亦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怒氣騰騰的站起身來,抽出背上玄色大刀便衝着那青年走了過去。
然而並沒有等他走到他跟前,幾道熟悉的身影突然闖進他的視線。
幾乎是同一時刻,雪青衣裳的青年的拳頭重重的落在墨發青年的臉上,墨發青年垂着頭,額前散落的劉海兒遮擋了大半情緒。又是一拳揮過,青年衣襟上已是一片血色,他終於擡起頭來,卻又捱了實實在在的一拳。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濃濃的歉意和顫抖的音色,幾乎要卑微到丐幫分堂。
至少寧千亦是這麼覺得。
可這幾聲對不起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極爲清朗好聽的聲音打斷了。
“對不起?蕭瑟,我將謠謠交給你時,你是怎麼同我說的?如今不過一年半,你說對不起?呵,你有你的家國天下,她有她的江湖武林,明明是不同的兩條路,爲什麼偏偏要混在一起,爲什麼偏偏是謠謠?”
對啊,爲什麼是她呢……
大概是因爲,他腦子被侯府的大門給擠了罷。
墨發青年突然彎起脣笑了。
這幾位纔到的人當中,有個粉衣的姑娘,看上去同那位掛了女俠一般大。
她擡手給了青年一巴掌,並不重,“笑你妹啊笑!要瘋也得等到……前,前輩?”
又有人從天而降,女子紫衣,男子……額,其實是個老頭,發間已是斑白。
連看都沒有看這羣人,紫衣女子直奔年輕女俠而去。老頭兒跟在她身後,路過墨發青年時,拍了一下他的背,道了一聲“臭小子太胡鬧!”
老頭兒手指按在長歌脈間片刻,擡眼看向墨發青年,嘆了嘆,他搖頭道:“老夫聊發少年狂,你媳婦兒,治不了……”
“師父!”墨發青年臉色慘白,向後退了一步,面上一派頹然。
老頭兒卻又眨了眨眼,“纔怪!”
呼—— 一衆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神醫之所以爲神醫,倒也不負他的名聲,七七四十九日的藥浴醫治,長歌最終還是保住了性命,從炎殺箭下保命,也只有他師父能做到了。
得知她醒來的消息,他耐着性子同守在錦岐山入口的傾覃宮護法以及飛雪山莊護衛請求了半天,高高在上的小侯爺不顧及身份尊卑,那樣苦苦哀求的語氣,護法與護衛們都要心軟了,但上頭有命令,不許將他放進去。
朝堂中暗雲涌動的愈發厲害,耗在山下這兩個月,帝京一日不停的派人來催,這些日子差來的信箋足足裝了一小麻袋,又一次信箋加急傳來,他依舊不爲所動,守在錦岐山下。
臨南候蕭菀城終是忍不住,派了青羽衛的副指揮使親自前來,將兒子綁了回去。
回到帝京,他焦慮了一陣子,卻漸漸靜下心來。他知道將軍府的小公子南黎是她的師弟,便跑去將軍府,放下滿身的尊嚴,以自己的妹妹同南黎做着交易,當真稱得起的喪心病狂。但南黎還是依照他的要求上了山,每日千里飛鷹傳信,彙報着她的一舉一動。
長歌完全清醒了,長歌的傷好的差不多了,長歌能吃下一碗白飯了,長歌把山上的小杉樹砍了,長歌又研製了一種新□□,長歌會坐在屋前發呆,會呆幾個時辰,表情如何,呆完後會問些什麼。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但南黎雖將一切的消息傳給他,卻獨獨沒有告訴他,師姐現在失憶了,記得所有,卻獨獨忘了那三年中有關他的一切。
黑鷹在錦岐山與帝京臨南候府之間穿梭了一年半,時間很快就到了太寧十八年。
六月末,長歌與南黎說自己要下山去帝京看花燈會,深知自己攔不住她,便去找師父商量。他們的師父說:“讓她去吧,不然今後都要遺憾。”
南黎自然是懂得他師父的意思,他師姐如今,雖看着好好的,可那炎殺箭是穿心而過的啊,一顆破碎了的心,縱然是醫仙,也無能爲力了。能保住性命,便已經是萬幸了。
那一天,蕭歸寂得了閒,到了他孃親那裡,將一直由他孃親帶着的兒子抱出來曬太陽,黑鷹嘯聲破空,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兒,落回到他身側,脖子間掛着一隻小巧的竹筒,取下竹筒,將裡頭的紙條展開,他先是笑了笑,而後臉色又變得慘白,最終卻又恢復了笑意。
突然手中的字條被一隻粉胖的小手抓住,他低頭看了一眼依偎在自己懷中揮着胳膊,眼珠圓碌碌盯着紙條的小娃娃,笑着將那紙條從他手中取出來,柔聲道:“小安乖,孃親很快就回來了。”
小娃娃嗚嗚哇哇的拍着手,口中突然蹦出極爲清晰的兩個字來,“孃親。”
自打知道她要回來的那一刻,他便以百里閣主的身份向着江湖武林發出請求,請所有知道他們故事的人,幫忙瞞住她,讓她以爲她還是那個謝二小姐,而不是閣主夫人。江湖之中,各門各派,大都與百里閣有着些生意上的牽扯,便也就同意了,總之對他們來講,沒有利益損害怎麼樣都是可以的。
因爲怕驚了謝家和傾覃宮,他回明安時,十分小心安靜。又因爲比她早到明安城兩天,他便天天往隱山上跑,就站在他當初朝她射出那一箭的小丘上,眼前畫面突然桃花紛飛,打鬥聲響於耳畔,那抹月牙黃的身影似乎還在一片粉紅當中旋轉着。
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站在山丘上,一遍遍刷着自己的罪惡感,突然一個閣中弟子慌張跑來,向他稟告着,“稟閣主,夫人,哦不,二小姐回來了!就在咱們閣中,是是......”弟子還沒說完,卻早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那弟子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般的將下半段話說完,“是,是小王爺帶着她回來的。”
幾乎要將平生的輕功發揮到極致,自隱山到百里閣,他不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辰。一路狂奔到廳前,那抹熟悉的月牙黃身影入眼,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慢慢靠近過去,臺階上兩個人,正在聊着天,白秋倉正在同長歌講着些什麼。臺階前,撒落了一大堆桃子,他愣了愣,心中卻是一片歡喜,這留了許久的桃子,終於等到那個來摘的人了。
長歌果然是失憶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有了一絲驚怕。見到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往白秋倉身後躲。他覺得心間一顫,但很快白秋倉藉着與他打架之名,在房頂上告訴了他緣由,她忘了這三年來的一切,竟然還記得最初她放火燒掉的貢海分堂的房子。
正同白秋倉小聲商討着該怎麼辦,青龍堂主曲超突然飛身而上,告訴他帝京來消息,小公子病了。一時間他覺得有些兩難,一面是兒子,一面是媳婦兒。好在白秋倉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是白交的,於是他便放心的趕回京去看兒子。
只是剛過吟州,帝京又傳回消息,說小公子已無礙,少爺無需憂心。
他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又返回去找媳婦兒。臨走時爲她留下的暗衛告訴了他她的位置。那間客棧真是偏僻的很,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趕到時,她正在窗前看書,大約是本很有意思的書罷,連他進來都沒有發覺,他有些無奈,只得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等着她看完。
她看書看的快,不過一會兒就翻了許多頁,但那本書頁實在厚重的多,趁着她喝茶的空當兒裡,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茶涼了,喝了對身體不好。”
他看到她身子抖了一下,又見她面露驚懼之色,忍不住在心中甩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將她嚇成這樣,他看着,覺得心塞,難受的很。
她大約以爲他是來同她算那筆燒房子的賬來了。一直對他警惕着,他玩性大發,同她開了幾句玩笑,竟不想她竟要張口喊人,喊的這人不是旁人,就是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白小王爺,這叫他鬱悶了好幾天。
放開她去隔壁房間與白小王爺發幾句牢騷,被白小王爺回了兩個字:“活該!”
與白秋倉交待了一番回帝京後的事情,他又轉回到她的房中,她早已睡下,卻睡得不大安穩,踢了一大片被子。他替她將被子蓋好,望着她的臉,一種滿足感自心底而升,真好,她還在,他還有機會彌補。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他忍不住嘆道:“長歌......謝謝你又回來了。長歌,你會不會原諒我?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