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勁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並不介意走的時間多一些,我現在已經能用胡語和人聊上好一會了,可是怡莉絲說我帶着很重的口音。
“我們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總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樣了。”怡莉絲對官兵始終很牴觸,說他們都是繡花枕頭,只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其實史君毅的人還算軍紀嚴明。
我笑了笑,用胡語說道:“合作愉快。”
史君毅早我們三天出發,又是輕騎,應該已經在酒泉了。
酒泉城裡有怡莉絲的庫房,一萬桶酒就存放其中。從酒泉到陽關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飲水和食物,不過怡莉絲在酒泉的夥計都已經替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趁着城門未關,急急趕去驃騎將軍金繡程的大營。他將大營紮在酒泉城外三十里,不知有何深意。
“這位就是布先生嗎?”一個年近半百的將佐帶着人馬攔下了我的乘車。
“學生正是。”我見來人氣宇軒昂,不由心生好感。
“金繡程,先生有禮了。”
“將軍有禮了,還請恕學生殘疾在身不便行禮。”我躬身道。
“金某深知先生車馬勞頓,有一不情之請。”金繡程說得很客氣。
“還請將軍指教。”
“前去不遠便是大營,金某想與先生於此夕陽之中一覽山河暮色。”
“學生三生有幸。”
“先生請。”
“將軍請。”
金繡程放了放繮繩,緩步走在我的車旁。
酒泉城外的山頭本就鮮有綠色,現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蕪之色。夕陽如血,染紅了碧落黃沙,我這個孤身飄零的浪子不由悲悽交加。若不是身邊有一羣熱血男兒,恐怕還真承受不住這份悽慘。
“先生可會飲酒?”金繡程在山巔勒馬,親自推我到了一張石臺前。
“酒量不大,些許尚可。”
“上酒。”金繡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說南人不擅飲,他的酒量卻比許多北方將士更好,行軍打仗從不戒酒。
“先生以爲此間景色如何?”
“悲壯。”我隨口吐出兩字。
金繡程大笑:“萬里荒漠,於國於民,實無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間連立一大關,中原一樣可保百年平安,爲何要無數將士血灑黃沙呢?”
我一時語塞,想來的確如此,爲政者求實利,人命總比毫無用處的沙子貴重。
“將軍死沙場,壯士暮年歸。一朝身披甲,半生爲君忙。”金繡程嘆道。
“交淺言深。”我雖萬分不願,還是輕輕提醒金繡程。
“大帥書信中,多番稱讚先生,是故金某願與先生結交,但願先生不棄。”金繡程一笑,山風吹起他的美須,說不出的飄逸。
“將軍過譽了。小可廁身行伍日淺,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爲何金某於酒泉城外三十里紮營?”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登山之後更是心中明澈,當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萬,若有大軍圍城,一月可破,蓋城內糧草不濟。現在將軍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軍攻城,則攻其輜重,城圍可解,敵賊可破。”
“先生有見地。唉,可惜對手是李渾,早知今日,當年我與他把酒陽關,便不該告訴他這些。”金繡程嘆道。
“莫非將軍與李將軍有舊?”
“當年我與李渾同是馬前卒,你知道什麼叫馬前卒嗎?兩軍對仗之時,有兵士手持長戈,一鼓衝擊,其後便是戰馬奔涌而上,所以叫馬前卒。一場戰打下來,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驚訝。
“李渾長我六歲,每次對仗,他都讓我跟他身後。他身上刀傷十七,槍傷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繡程舉杯盡飲,突然換了話題,“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搖了搖頭。
“當地人叫這裡龍哭臺。三十餘年前,太祖武皇帝領兵至此,突聞兩個噩耗,於此痛哭三日而歸。你可知道是哪兩個噩耗?”
我還是搖了搖頭。
“一個便是陽關之外,兩軍對壘,大帥設伏兵誘敵三十萬,以十萬之衆一鼓而破,敵我死傷無算,殘兵退守陽關,三月後獻關。”
“這該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當日此地血流成河,兩軍混戰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積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戰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發現全是血。”
金繡程說得平靜,我聽得臉頰的肌肉直跳。
“我先鋒軍十萬人,重返大營的不足三萬。敵軍退歸陽關的只有十二萬。我當時是前軍衛尉,李渾已然做到了中軍校尉,我們受命打掃戰場,當時漫地的死屍,就像幼年在家種地時的莊稼,倒得滿滿的一地……”
我見金繡程越說越動情,連忙道:“我只道陽關易手乃是守將投誠,卻不知還有如此血戰。那另一個噩耗呢?”
“另一個便是國老虛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歲,想來真是天妒英才。當時我遠遠看到有斥候飛馬直至御駕前,未下馬便哭奏國老死訊,太祖皇帝當即口噴鮮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陽關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陽關一步,曾對左右言道:‘朕痛失國老,雖天下不足與謀’。”
我手裡的酒杯顫動不止,市井傳聞也說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駕崩是因爲痛失國老鬱鬱而終。我一直堅信是鳥盡弓藏,師父也是此意。不過現在聽金繡程這麼一說,我開始有些動搖。
“我朝立國不過三十有五年,內亂又生。金某故地重遊,真是感懷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陽關依舊,人事全非。”金繡程斟滿一杯,灑在地上,滲入土中。
“唉,國老出山時不過二十有六,先生也纔是弱冠之年吧。”金繡程看着我。
“學生也已經虛度二十六個寒暑了。”
金繡程一笑:“大帥道你和國老風姿渾然如一人,金某無緣見國老一面,卻以與國老同朝爲榮。此番陽關攻略,還看先生的了。”
“不敢當。”金繡程轉述的大帥的話,足以讓我滿懷欣喜了。
“先生對陽關攻略有何設想?”金繡程問道。
我微微搖了搖頭,道:“陽關之險,非人力可破。李渾又是絕代名將,設計不成恐被反用。學生以爲,只有用間。”
“間,有死間之說,莫非……”
“不,誠如將軍所言,將軍死沙場,怎能死於暗箭?雖有唐斬願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齒用此種手段。”
“哎呀!”金繡程拍案而起。
我詫異地看着這個以沉穩有智著稱的名將。
“對仗之事,可是隻有提刀對戰於沙場?兩軍相抵,天地日夜,無時無處不是沙場!唉,早知唐斬就在西域,即便萬金也該找他行刺李渾啊!”金繡程道,“不瞞先生,本將已經遣派了三批江湖殺手,行刺李渾。若是唐斬能出手,勝率必定能高許多。”
“可是將軍,您與李渾……”
“一日身披甲,半生爲君忙。國家大事,豈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了。”
“學生所言,乃是反間。李彥亭與李渾想是已經間隙頗深,只需略施小技,陽關便可回來。”我略微有些尷尬。
“哦?李彥亭去年寵妾得子,立爲世子,請旨加李渾戍衛將軍,年年有賜,頗得寵幸啊。”金繡程道。
“學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彥亭先揚言破關,後令李渾出兵,此行徑無異借刀殺人啊。”我道。
金繡程撫須沉吟,道:“虛實不可測,先生還當小心。”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間不成,學生另有打算,兩個月可得陽關。”
金繡程看着我,欲言又止,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