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看戲與作戲

倘就是風寒,如何周氏二姐咬牙切齒的說是我害的?

春曉垂着眼簾沒言語,待吃了幾口茶,就聽嬸孃抹開話頭說起衣裳料子,可着勁兒的誇春曉身上穿的好,還上手摸了兩把:“這料子滑的,不虧是江南的東西,就是精細。這花樣子繡的也好。”轉頭招呼其他人,“平日見的都是蘭花配個蘭草啊,彩蝶一類的,第一次見蘭花配流水的,真真是雅緻的緊。”

大伯孃看都沒往春曉這裡看一眼,周太太仍舊把玩着晚上的玉鐲子,那幾個嬸孃、嫂嫂也倒是捧場,乾巴巴笑過便罷。只把活泛氣氛的這位嬸孃撂的沒了脾氣,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這時外頭進來三個姑娘,就似死水裡放入了擺尾的魚兒,蕩起一絲漣漪。那嬸孃忙笑道:“快來,見過俞姑娘。”又對春曉道:“這是我們府上三位姑娘。”指着瓜子臉丹鳳眼的道:“這是四姑娘憐兒。償”

憐兒與春曉互相施禮,就去周太太旁邊坐了,該是周姨娘的胞妹。

嬸孃又指另外兩個面容清秀的姑娘:“這兩個是五姑娘、八姑娘。”

春曉就見兩個姑娘筆直去尋那兩個嬸孃,便知是一家子骨肉。

幾個姑娘進來紛紛打量春曉,憐兒更是一雙眼珠子都要黏在春曉身上,若不是周太太推了碟子糕點過去,她還在失神。憐兒收回目光,與周太太對着看了一回,但見周太太臉上淡淡的,憐兒卻已經咬緊了下脣。

嬸孃在一邊看着,眼底閃過一絲不屑,很快又笑眼盈盈,與春曉道:“姑娘陪三爺去了江南不在瀝鎮,許是不知道,咱們瀝鎮裡發生了件大事……”

“俞姑娘真個陪三爺去江南了?”那嬸孃正要說些趣事,卻被憐兒將話頭截了去,就見憐兒目光帶出幾分傲氣和不信。

春曉笑容淺淺,道:“我也分不清哪裡是江南,只見那裡的人都穿的春秋的衣裳,那裡街市上鮮見騎馬的,大都騎驢子,我們爺的馬從街市過,引得好些人瞧,也不知是瞧爺長的高大英俊與他們那的男子不同,還是瞧馬來着。”說罷也覺這麼損龔炎則很是舒爽,笑容真摯許多,看在旁人眼裡,倒覺得她與龔三爺親密非比尋常。

在場的一衆周家內眷齊齊向春曉看來,周太太神色更冷淡了,憐兒卻是皺着臉擰着帕子,幾位嬸孃則有些驚詫,嫂嫂們更是互相對望着,還有那五姑娘、八姑娘更是流露出羨慕之色。

忽然周太太起身,道:“我頭有些疼,先回去了。”也不與春曉打招呼,拉着憐兒我就往外去。

嬸孃急忙站起來要說些打圓場的話,不想大伯孃也起了身,更是什麼也不說的走了。

“呵呵,都是藥罐子,往常也不太出來見客,俞姑娘你千萬別介意,咱們說到哪了?對,說三爺呢,三爺瞅着極有威勢的人物,真想不出還有這樣細心的地方,說是特特的尋道觀求平安符,你們去的哪間道觀?還是這一路走,你兩個逛了個遍。”

春曉覺得也沒必要裝笑臉了,人家都沒給她好臉色,何必上杆子熱乎?更何況是把她賣去煙花地的周姨奶奶家裡,也難有結交的人物,便神色冷了下來,並不接那嬸孃的話,手上抻了抻衣衫和袖口,站起身道:“麻煩與三爺知會一聲,我身子乏了,問三爺什麼時候回。”

嬸孃與其他幾位也都站起來,嬸孃道:“哪能坐這一會兒就走了,定要吃了晚飯再家去,俞姑娘若是累了便去我那裡歇歇。”說罷不管春曉皺眉不樂意,硬是將人拽走了。

春曉一離開,廳中幾個女眷坐了回去,就聽她們道:“顏色太耀眼了些,我看比宮裡的娘娘不差什麼了,難怪小三兒受冷落,放這麼一位在後院,旁的女人還想着男人的邊麼?”

“不受爺們待見的女人海了去了,也沒見都去偷丨人,你們看二嫂那張臉,還當自己女兒死的冤呢。”

“咦?嬸孃,不是說暴斃嗎?真個是三爺給……”

“噓,都閉嘴吧,二房裡那些爛攤子事與咱們不相干,咱們只管盯着相公孩子讀書纔是正經。”

“說的是。”

……

春曉隨嬸孃去她院子,名爲立春閣,牌匾上的字鐫刻的有型遒勁,倒是難得一見,春曉不由立在下面看了一回,那嬸孃自稱許氏,頗爲驕傲道:“這是我家夫君提的,總說少年輕狂,寫的不好,我也不太懂,卻沒讓人換下來了,一直掛在這裡。”

春曉道:“我也是看個熱鬧,就覺得寫的乾淨利落,都說字如其人,想必叔父是個果決幹練的性子。”

這話誰不愛聽?許氏樂的不行,卻擺手說了許多自己夫君的小毛病,後來見春曉只客套的笑並不言語,才悻悻住了嘴。

春曉在許氏這裡坐了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就聽丫頭來報少爺來了,爲了避嫌,春曉與許氏打了招呼,帶着個她們院裡侍候的小丫頭去園子裡逛逛,後見有座涼亭,便不再走,在小丫頭放的氈墊上坐了。

小丫頭七八歲年紀,沒一會兒便站不住了,東倒西歪的靠在廊柱上,靠了會兒又說竹子太涼,想要回去加身衣裳,春曉面色不好的讓她去了。

說起來還是要有幾代的貴門裡奴才規矩好,如這小丫頭在太師府,必不敢這樣做。

春曉又坐了會兒,眼見天邊橘紅,起身欲原路返回,尋了龔炎則出去。正走到拐角,就見遠處小路上來的憐兒與一個十五六的少年,春曉不想與她們廢話,便躲在原地沒動,想着等人走過去了她再走。

憐兒似與那少年在爭執什麼,待走近了就見淚流滿面,被少年拉住手腕,兩人說的話也清晰的傳到春曉耳朵裡。

“你說的話管用嗎?倘若能聽你的,我又何苦去給人家做妾。”

少年麪皮漲的通紅,道:“你明明知道你三姐暴斃是怎麼一回事,還要去送死嗎?你先別急,我爹這個月該是回航,等我爹回來,自然有人給你我做主。”

憐兒卻使勁抽了手腕子出來,帶淚的眼卻十分冷靜:“你是你,我是我,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替我做的哪門子主?我爹……我爹在外頭養了個小的,前陣子我娘才知道,那小婦還給我爹生了兒子,如今六歲了,我是沒有親兄弟的,如今三姐姐也不在了,二姐姐婆家指望不上,若我不嫁過去,誰還能替我娘撐腰,你也該明白,我爹最看重的就是生意,而別說在瀝鎮,就是半個京城的買賣也是龔三爺說的算,你說我爹怎麼可能應你家親事?”

少年愣了一陣,突然大聲道:“說這許多還不是你要嫁?貪慕虛榮的賤貨!和你姐姐一樣,你姐姐成親了還偷丨人,你比你姐姐還厲害些,成親前就被我摸遍親遍,你就去給龔三爺戴綠帽子吧,小爺我不稀罕!”

春曉聽的傻了,周氏偷丨人的事竟是人盡皆知了?那龔炎則不可能不知道,就他的脾氣知道了會怎樣?難不成……。春曉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驚駭的想到,周氏大約真死在龔炎則手裡!

一想到成日裡與自己親親我我的男人,會冷酷如斯,春曉忍不住整個人抖起來。

要知道,周氏可是懷過他的孩子的,都說周氏得三爺信重,將內宅事務交到她手裡,可想兩人也有恩愛的光景,即便相敬如賓,還有一日夫妻百日恩之說,如何就涼薄成這樣?那是條人命啊!

春曉腦袋裡如同裝了紛亂的蜜蜂,嗡嗡嗡的攪得沒心思再聽憐兒與少年說什麼。而憐兒那裡纔要嗆聲,就聽身後傳來腳步聲,一人擊掌道:“精彩至極!”將憐兒與少年嚇的魂不附體,憐兒忙躲到少年身後,那少年擡頭去看,就見一身墨綠鳳尾連枝錦緞長衫的男子鐵青着臉踱步而來。與他一同出現的還有慘白着一張臉的許氏及被人捂着口鼻的週二老爺。

週二老爺起初掙扎,這會兒也白着臉僵住了。

隨從趙福慢慢將手拿開,週二老爺似活了一口氣,聳着肩膀深深吸了,兩步邁到少年跟前,一把抓住少年的脖領子將人扯到一邊,然後對着驚恐擡頭望過來的憐兒就是一耳刮子,打的憐兒嗷的一聲慘叫,頓時嘴裡吐血。

龔炎則冷笑着點頭:“如此看,週二老爺的好意我是無福消受了。我看四姑娘正應該嫁給他。”目光掃向少年,說不出怎麼凌厲,卻讓人覺得骨頭縫裡滲出涼意,那少年不敢看龔炎則,才低下頭就聽頭頂那似隨意的寒涼語氣:“你救她一命,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言罷,在場幾人的脖領後頭都冒了寒氣,狠狠哆嗦了身子。

耳聞不如見面,此一回都看清了,眼前俊美的男人,可不是見了美人就走不動道的風流子,乃是殺人不眨眼的地獄閻羅!

春曉直直的看着龔炎則,心中是何感想已不足爲外人道。

龔炎則似有所感,往春曉的方向看過去,見拐角一抹鵝黃羽緞兜帽,微一愣,隨即皺眉,邁開步子就朝春曉走去,春曉背靠在牆上,眼睜睜的看着他來,臉上白的嚇人。

“你在這做什麼?”龔炎則一把握住她的手,入手冰涼,還不住的哆嗦,以爲她是聽了憐兒與少年的話不安,便將人摟住,貼着耳朵道:“知道怕了?以後看你還不敢盡心侍候爺,放心,那樣的女人爺不會要。”

春曉怔怔的擡頭,難道在他眼裡,女人只是爭風吃醋?不是更應該看重人命?這一刻,她深深覺得,自己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龔炎則拉着春曉出來,周家人連擡都不敢擡頭看一眼,龔炎則也連個眼風也不曾給週二老爺,帶着春曉徑直出了園子。

週二老爺一心攀附龔炎則這棵大樹不成,卻是一個兩個女兒往死裡拖他後腿,氣的週二老爺回房就與周太太一場撕打,罵她:“教的好女兒,都是做婊子的貨色!”

周太太哭爹喊娘扯着周老爺的袖子狠命哭:“誰家是賣女兒來着,女兒被人害死你不去管,倒來娘們屋裡耍威風,好個認財不認親的慫貨!”

“胡說什麼?你女兒偷丨人,還有臉去和人家理論?你若覺得光彩你便去,別扯着我!”週二老爺一邊往外扯袖子一邊喘着氣道。

周太太卻是不信,只道:“什麼偷丨人?去他孃的狗屁,不過是想着我女兒礙了他愛妾的眼,如今弄死人不算,還不給塊地方埋了,這是要叫我女兒死也做的孤魂野鬼吶!本是該去鬧一場得個公道,也叫世人曉得他龔三爺就是個什麼人,不想你竟鼓動着憐兒去做妾,死一個不算還要再搭進去一個,你這分明是拿刀剜我的心肝肉兒啊,待我死了,你好領那個狐狸精和野種進門!呸,周老二,告訴你,我好着呢,有我在,什麼魑魅魍魎想都別想!”

不說還好,一說週二老爺也惱的不行,本念着岳家還有些人脈,給她留些體面,不想竟是蹬鼻子上臉,當即氣急敗壞道:“好的很,那你可得長壽了,看我怎麼娶月娘進門!”

嗷的一聲,周太太就撲了上去,週二老爺脖子臉都被抓出了血道子,夫妻倆個撕扯成一團。

不說周家如何鬧的,只說春曉心內揣揣的與龔炎則回了太師府,方一到了下院,就見夕秋、思瑤、思華、思嵐都在,那日陪着春曉在園裡碰到周氏隱秘的小丫頭也一張笑模樣的往春曉身前湊了湊。

龔炎則瞅了眼也沒呵斥,先一步進屋子洗漱更衣,春曉卻被幾個丫頭圍着,嘰嘰喳喳的說着離別後的事兒,聽她們話裡的意思,真個當做她與龔炎則出去江南溜了一圈。再沒人提周氏,正如龔炎則所說,沒人多嘴多舌。

用過晚飯,龔炎則便去書房處理事務,春曉看着丫頭在房裡忙碌的收整從江蘇帶回來的東西,有綢緞有成衣,有繡花樣子也有針頭線腦,還有金銀首飾與胭脂水粉,只把思嵐幾個丫頭看的目瞪口呆。

春曉想起在路上,龔炎則每到一處就要採買一些東西,積少成多,何況採買的時候就不少。因此福海另外僱了三輛馬車來裝,這三輛車,有半輛是藥材,半輛是布匹,其餘兩輛雜七雜八,甚至還有孩童玩的撥浪鼓。

此時思嵐拿着撥浪鼓看,但見象牙柄,赤金的鉚釘,細膩的鼓皮,兩頭拴着彩繩綁着刻了福字的金豆子,既稀罕人又貴重,眼珠轉了轉,忽然驚喜的捱到春曉跟前:“姑娘是不是瞞了什麼?”

春曉一愣,搖頭:“瞞什麼?”

思嵐笑的促狹:“姑娘不說奴婢也猜的到,這個……”她搖了搖手裡的撥浪鼓,又往春曉肚子上努了努嘴兒。

春曉再愚笨也想到她誤會了,忙道:“胡亂想什麼,這是三爺買給紅綾肚子裡的孩子的,說是抓週能派上用場。”

思嵐一聽就蔫了,又怕春曉多想,轉身道:“才三個多月,誰說的準呢。”隨手將撥浪鼓放到匣子最底層。

春曉只笑笑,其實當時是她在銀樓看到這面撥浪鼓可愛,多看了兩眼,龔炎則就非要買下來,春曉覺得這面鼓太過貴重,又不能真的耍在手裡玩,龔炎則便說,倒是可以留着抓週用。

如今值當龔炎則惦記的抓週禮,也只有紅綾那裡有盼頭了,見思嵐將撥浪鼓收了,春曉動了動脣,卻沒說叫人給紅綾送去,一想紅綾爲了爭寵,什麼歹毒的事都敢做,就先在心上厭腥了,一眼都不想見。

若把周氏比做橫衝直撞的狼狗,那麼紅綾就是真正的惡狼了。

丫頭們一邊忙碌一邊說着話,夕秋管了屋裡的收支銀兩,正將記好帳目的銀兩放進匣子裡,隨口道:“侍候姑娘一起回來的兩個女孩兒現下在廂房裡安置,不知姑娘要不要放到身邊來,還是安排到別處去。”

說起這兩個倒是省心,兩個都百伶百俐的,不但懂眼色還都是活潑的性子,放在身邊即便什麼都不做,也能陪着春曉解悶。不得不說,龔炎則挑人的眼光是極老道。

春曉道:“就在咱們屋吧,與思瑤、思華一樣,先做個三等丫頭。兩個丫頭針線都是極好的,就管着屋裡的針線吧。”既如此,夕秋也就不再說別的,讓人叫兩個丫頭來,早先春曉給兩個取名思晨、思婉,也是沒打算棄了她們。

兩個進來圍着春曉問寒問暖,春曉一一答了,她們纔去了暖閣收整。

春曉想,既然帶回來的都有了安置,不應該不給小丫頭點名頭,就叫那小丫頭來,取名朝陽,留在屋裡做跑腿遞話的活兒。因着朝陽的名字後來引來春曉的一場羞辱,卻是後話。

春曉又問孫、錢兩個的事才知道,孫婆子已經求恩典得了賣身契出府,錢婆子回了下院,仍舊竈上主勺。得知這樣的結果,春曉委實大爲詫異,沒曾想孫婆子這樣愛名利的人怎麼捨得自求出府的。那時還數落春曉:外面有什麼勾的姑娘好好的富貴不享,非要離了此間去。如今看看吧,她還困在宅門裡,說風涼話的卻已經走了。

春曉感慨萬千,叫夕秋得空去問錢婆子,孫婆子的住址,也好能幫一把是一把,當初終究是自己連累了人,又相處一場,送些銀錢再合適不過。

屋裡的丫頭似都恢復到去江南前的日子,唯獨一人,春曉沒見到,綠珠。到處打聽才知道,也是被三爺賣了,和周氏身邊的養娘許氏、丫頭虹柳一樣,都是被挑了手筋、腳筋,灌了啞藥的,而許氏和虹柳則是被送回了周家。

夜深人靜時,春曉洗了澡,換了衣裳坐到梳妝檯前往臉上拍甘露,又細細梳了頭髮,這才挽了個簡單的歪髻朝炕上去,打算歇下了,龔炎則走時也說讓她困了先睡,他不知要忙到什麼時候,春曉這會兒纔要鑽被窩,就聽在外值夜的思嵐道“姑娘,院裡的管事綠曼姑娘來了。”

綠曼是哪個?春曉嘴上說着讓人進來,腦子裡卻糊塗,她披了衣裳起身,就見簾子後探身進來一個人,長眉疏影,目若點漆,秀挺的鼻翼下嘴脣略厚,看年紀二十五六,身上穿着蟹殼青的緞子襖裙,頭上梳的一絲不苟,首飾戴的不多,卻都是點睛之筆,將她略顯平淡的五官襯托的端莊清麗。

春曉一時似曾相似,忽地想起在周氏院子裡見過她,但來去匆匆,卻分辨不出她在哪裡侍候,原是鳶露苑的管事。

綠曼先施禮,笑道:“奴婢原先就替三爺管着鳶露苑雜七雜八的事,後來周姨奶奶要奴婢過去服侍養胎,奴婢便一直待在院子裡,倒是太忙,沒與姑娘說過幾回話。”頓了頓,微微壓低了嗓子道:“如今三爺又叫奴婢來幫忙,奴婢自知纔能有限,既是姑娘回來了,自然要請姑娘管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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