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龔炎則果然帶着春曉出府,在出院門的時候被茜娘攔住。
“這一大清早的,姐姐是要去哪呀?”雖是與春曉說話,眼睛卻朝龔炎則看。龔炎則見是那個愛笑的小姑娘,微一頷首,與春曉道:“待會兒去西邊小門。”說罷就帶着福海、福泉兩個先走一步。
茜娘有些失望,遙遙望着人走遠,心不在焉的道:“三爺待人和藹,與外面傳的一點都不一樣,我猜那些說三爺霸道狠戾的都是見不得人好的小人。”
春曉只是微笑,並不說什麼。雖說這兩日茜娘比寰姑娘來的勤快,看上去也大大咧咧不似有心機的,但也可能性子太過放縱,春曉並不覺得與她多投緣,亦不覺的貼心,是以常是這樣茜娘說的多,她聽的多償。
茜娘也知道春曉不多言不多語的性子,也不在意,扭頭扯着她的袖子道:“姐姐,你去哪,帶我一個吧,我在府裡好悶啊。”
春曉暗暗皺眉,茜娘這個性子已經縱的叫人不好相處了,爲難的瞥了眼跟着茜娘來的養娘,素日見她還能勸上兩句,果然,那養娘不等春曉示意,面上已有些不好,紅了臉上前勸道:“俞姑娘,我家姑娘小孩子性子,想到什麼說什麼,您別介意。姑娘,俞姑娘是與三爺有事出去,咱們不好跟着去,不若哪日天好,咱們早早約俞姑娘出遊不是更好。”
茜娘臉色忽地沉了下來,冷聲道:“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別以爲你是我二姐的養娘,我平日給你幾分臉面,就縱的你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這樣打臉的話,便是李氏也從未與她這樣說過,養娘臉色一片鐵青,渾身都氣的發抖,道:“不敢,老奴在李家少說三十個年頭,不說多有才幹,但規矩卻是時刻不敢忘的。既姑娘這樣說,老奴也沒臉侍候了,老奴告退。”說罷福身施禮,就聽茜娘甩着帕子,氣哼哼道:“走走走,你要是守規矩,就少在我二姐跟前嚼舌頭,沒得一臉正經的厭腥人。”
那養娘身子一僵,轉身帶着兩個小丫頭子就走了。
茜娘瞅都不瞅,只與春曉磨嘴皮子:“姐姐,好人兒,你就帶茜兒去吧,茜兒因着姐姐可把李媽媽都得罪了,姐姐不會還不叫茜兒如願吧,那姐姐也太狠心了些。”
春曉一愣,合着得罪養娘還是因着我的緣故了?再好的性子也叫茜娘弄的惱火,春曉正要嚴詞拒絕,也是巧了,龐白帶着麥子從寄遠閣下來,恰就看見她們都杵在這,又不好當作沒看見,再說他也擔心春曉,哪怕得春曉一個安心的眼神也是好的,便上前施禮:“俞姑娘。”
春曉忙側身避開他這一禮,福了福身,中規中矩道:“前兒聽我的丫頭說龐大人丟了扇墜在小園子裡,不知找到沒有。若需要人手,大人儘管吩咐。”又問:“您是要出門麼?”
龐白聽她不在喊自己九爺,也知該是如此,但心頭忍不住一陣失落,清幽的眸子深深看她一眼,轉到別處,溫和道:“扇墜已經尋回,多謝姑娘惦記。我正要出府會友,姑娘這是……要出府去?”見春曉穿戴嚴整,不似去園子閒逛。
春曉瞅了眼茜娘,對龐白微微一笑,道:“我們三爺說要我陪着出去一趟。”
龐白人精,見茜娘抓住春熙的袖子不撒手,竟顧不得給自己施禮問安,便是眉頭一蹙,與春曉對視一眼,道:“天寒地凍的,趕緊去吧。”轉過來與茜兒道:“茜娘,你過來,姐夫與你說幾句話。”
茜娘懇求的望着春曉,希翼春曉能挽留她,春曉卻似毫不知情般只是笑着朝她點點頭,茜娘心思通透,立時明白是春曉不想叫自己跟着,當即咬了下脣,死死盯了春曉一眼,把春曉看的一怔。
茜娘轉身朝龐白去了,春曉卻還在爲那一眼心悸,心想:這姑娘不笑的時候還真有點嚇人。
龐白叫了茜娘過去,起初是茜娘面帶不耐,後來也不知茜娘說了什麼,龐白猛地看向春曉一眼,很突兀的一把拽住茜孃的手腕,將人領走了。
春曉看的眼皮一跳,即便聽說茜娘與李氏最親密,可畢竟只是龐白的小姨子,龐白的這個舉動有些出格了。
“在看什麼?”卻是龔炎則迴轉,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才見龐白與茜娘拉扯着走遠。
春曉嚇的一激靈,下意識道:“您怎麼回來了?”
龔炎則嗤聲反問:“爺怎麼就不能回來了?”
“婢妾沒這麼說,您不是囑咐婢妾去西門麼。”春曉很快清醒過來。
龔炎則哼了聲,邁步錯過她去,道:“你先過去,爺回去取樣東西就來。”原是龔炎則謹慎,將金碧簪畫了圖樣放在西屋,方纔有人來報,龔炎慶身後的那條小魚兒活泛起來了,他尋思還是把圖樣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好,是以回身來取。
春曉看了看龔炎則的背影,又扭頭去尋龐白與茜娘,卻是沒了影子,不知怎的,龐白那一眼看的她有些心慌。
不說春曉等來龔炎則一同出府,只說龐白拽走茜娘,卻是茜娘拿話撩撥龐白,說的‘姐夫有這功夫管茜兒要去哪,不如想想怎麼哄好二姐,二姐知道姐夫有了心儀的女子,正胡思亂想呢。’一句惹的龐白門也不出了,只把茜娘拘在跟前,叫她把話說明白。
茜娘雖心思通透,脾氣卻被嬌縱着養大,是個敢說敢做的主,好在以往也沒遇到過失了分寸的事,李氏但見她心裡有數也就沒管她,且李氏也是個軟弱的性子,並不能嚴厲起來。龐白在一邊冷眼旁觀,自然也不會多管,自家妹子還要看親疏遠近纔來提點一二,何況是個不着調的小姨子。
只今日龐白卻是惱了,顯見冷了臉,道:“我看你二姐是白疼了你,眼見她病歪歪的心思重,你還沒事找事的給她添堵,可不是養個白眼狼。”說的茜娘臉皮通紅,氣不過道:“明明是姐夫做錯了事,卻說的如此冠冕堂皇,虧的二姐總說您是讀聖賢書的人,還不如屠夫明事理。”
龐白雖不曾聽茜娘與李氏嗆聲,卻見她嗆丫頭、婆子還有家裡的姐姐妹妹,沒一個能相處的久的,方纔春曉那一臉爲難的樣子,顯見也是難招架了。龐白禁不住氣樂了,道:“這麼說你倒有理了?”
茜娘一仰脖子,月牙似的眼睛狠狠瞪着,看樣子是沒覺得自己與長輩對付有何不妥。
龐白點着頭,忽然道:“你如此用心留意姐夫的事,可是聽你二姐提了?”
“提什麼?”茜娘不解的問。
“自然是提及你我的婚事,雖郎無情,卻是妾有意,我看在你二姐的情分上,勉強應下也不是不行。”龐白慢悠悠的說着,瞥着茜孃的神色,越發不溫不火。
茜娘卻是大驚,只見他面上展現的謙謙君子的俊雅風姿,說的話卻是比那逞兇的惡人還要毒辣刻薄,一時竟是不認識了般,不由後退步子,驚恐的望着龐白,“你,你胡說,誰對你有意了?”
“我與你二姐成親不過三載,許多事情還記的清楚,你若忘了,我倒可以好心提醒一兩句。一年端午,你二姐醉酒早歇,我從外頭回來,並不知道她歇在碧紗櫥,只當東屋榻上躺的是她,身上穿的黛藍繡桑梓杭綢衫兒,下面是月白的綾裙,一雙小腳蹬的桃紅繡並蒂綾子襪套……”說着往茜娘裙下看,淡笑道:“我伸手攥住,只覺不過一匝長,比起你二姐那雙天足小了不知多少,我只當是哪個丫頭腆顏勾丨引,扳過雙肩看竟是我那小姨子,你笑眼彎彎,也確有幾分風韻,當時我唬了一跳,轉身避開,卻是你扯了我的袖子,叫我‘姐夫,莫走。’”
茜娘煞白的臉已經聽的傻了,就見龐白仍舊掛着溫潤的假面,笑容有若清風朗月、光明磊落,忽地聽得質問:“若這還不算愛慕,那我再說個別的,記得一月我要離家赴任,你早早守在門口,也是這臘月的天兒,你凍的臉都變了色,只待你二姐被丫鬟扶走,你便衝了出來,到我面前,說的什麼?你可還記得,不記得?不打緊,我細細說來……。”
“不要說了!”茜娘雙手捂住耳朵,渾身都在發抖,直直盯着龐白,大聲叫嚷:“你胡說,我若真這樣做了,你怎麼不與我二姐說?如今卻來說,顯見是爲了維護那個女人,好叫我背黑鍋,你們這對狗男女想的倒是好,可惜姑奶奶也不是軟柿子,任你們揉搓,你等着,我如今就去尋二姐,叫你和她都別做人!”
龐白一把抓住茜孃的手腕,冷笑道:“你只管去說,不怕你二姐折你手裡你就去!不過我話說在這,你二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叫你這輩子都別想好過。”
茜娘確實是個脾氣大的,即便臉色白的嚇人嘴還硬氣的緊,道:“我就去說了,看你能如何。”
龐白卻不再說什麼,反而鬆了茜孃的手腕,向後退了兩步,轉身施施然的去了。
茜娘愣了愣,氣急,在後邊大喊:“你且等着!”說完狠勁跺腳朝桑景園跑,她跑的急,本在幾步遠等着她的丫頭們,眼見九爺和和氣氣的說了一些話,姑娘卻大發脾氣,皆是無奈嘆氣,緊隨着追上。
茜娘一口氣跑回李氏屋裡,丫頭們急忙道:“奶奶睡着呢,才吃茶時就睡過去了,連茶湯灑了也不知曉。”
茜娘腳頓了頓,有氣沒處撒,朝阻攔她的丫鬟半嶺罵道:“顯你能是不是?多嘴多舌,出去掌嘴!”
半嶺是李氏的心腹大丫鬟,也正是因着有這份體面,纔敢看到茜娘漲紅臉進來上前去攔,沒曾想茜娘真個混不吝的,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她是主子,做下人的自然不能反駁,半嶺臉上紅紅白白,也只得咬牙退去院子裡自扇嘴巴。
有十來下的功夫,龐白與幾個郎中進來,原是龐白約了幾位御醫給李氏會診,方纔龐白正是要去迎這幾位,被茜娘折騰耽誤了些功夫,幾位御醫已經到了門前,麥子急急忙忙把人請進來,在路上與龐白遇上,龐白滿目誠意的道歉,只說李氏方纔又不好了,忙活了一陣誤了親迎。
御醫早從孔郎中那裡聽說龐白與髮妻伉儷情深,皆表同情,並未怨怪他。
才進院子就見半嶺立在當間扇耳光,還有茜孃的丫頭在一旁數數,不由臉色一沉,但也只是一瞬,對麥子道:“你去看看,她怎麼惹茜娘不高興了,若不是什麼大事,勸茜娘少折騰些吧。”
麥子以龐白馬首是瞻,領會道:“估摸着也就是姑娘不高興拿半嶺姐姐撒氣呢,小的去去就來。”說着小跑去叫半嶺停手,又問了幾句。這時龐白與幾位御醫賠笑:“叫幾位先生見笑了,幾位許也知道,我妻家這個妹子有些不一般,脾氣大些也沒什麼。”
御醫都是年久宮中行走的,只提一句便才猜出茜孃的身份,一位道:“您說的是那位前太子的遺孤?”見龐白無奈的點頭,幾人心下了然,虛有皇家血脈,卻名不正言不順,豈料脾氣卻養的比正經公主不差什麼,嘖嘖。
這邊麥子回報:“半嶺姐姐只說叫茜姑娘小聲些,奶奶才歇下,就被罰出來掌嘴,半嶺姐姐臉頰都腫了,九爺,要不拿點藥給用一用,女兒家容貌可是大事。”
龐白蹙着眉道:“快去,叫半嶺回屋養着,奶奶身邊還有半月幾個,叫她安心。”
御醫們彼此看了看,心想:這還是主子身前得用的,都敢這樣下手,可想旁的呢,豈不是見天受虐待?
龐白餘光裡瞥見,掠過一絲冷然,扭頭殷切的請幾位御醫費心妻子的病,對茜娘一事似習以爲常,也無可奈何。
在屋裡着惱的茜娘並不知道,不經意間她跋扈狠毒的名聲已經隨着幾位御醫回宮之後散播出去,就連遠在蘆崖鎮的官宦人家本有意說親的,也在聽到風聲後淡了下來。
幾位御醫進屋給李氏把脈,有意無意的撩了眼這位茜姑娘,茜娘見龐白進來,面上便是一沉,並不現笑容的臉便不怎麼出色了,細眉小眼睛,鼻頭圓小,嘴脣略微有些厚,好在膚色紅潤白淨,也是年輕才如此。有位御醫還在心裡點頭:也真是皇家血脈了,與當今天子有三分相似。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春曉與龔炎則出府,說是去看戲,龔炎則卻引着春曉先在銀樓繡坊香料鋪子並綢緞行典當行車馬行裡走了一回,原是龔炎則要巡鋪子,每到一處地方只留春曉與丫頭在前面遊覽,又叫隨從守住前門免人打攪,他帶着小廝與鋪子管事在後院說話,處理好一處再去下一處,只把春曉走的腿腳痠軟,後來竟去了賭坊,春曉說什麼也不下馬車了,歪着身子不想動一下。
龔炎則輕笑,先陪她去了臨近的茶樓安置了,才帶着人去辦事。
春曉在茶樓吃茶,等了兩刻鐘才見龔炎則回來,也坐下吃了一盞茶,與春曉道:“一會子帶你去看戲,就在前頭不遠,叫做鸞意樓的地方。”
但見龔炎則笑的促狹,春曉心頭覺着不好,卻是出來都出來了,不去也說不過去,只等他又用了些糕點,兩人才上馬車去鸞意樓。
鸞意樓是座四面二層閣樓,中間有天井的臨街宅子,門開雙扇,刷黑漆,門上無牌匾,檐下只掛了兩盞氣死風燈籠。春曉見福海敲門,有人開門與福海熟稔的說了幾句話,又朝春曉的馬車望了望,扭頭叫人出來,一起把門檻卸了,隨即馬車進入,春曉也把簾子鬆了。
馬車轉了個彎在一側停下,春曉戴上帷帽才被丫頭扶下馬車,龔炎慶道:“你們幾個就這等着,身後有茶房,喜歡聽戲就叫來聽,只不許亂跑。”原是個戲園子。
安置了丫頭婆子,龔炎則帶着春曉與福海、福泉兩個進了內室,早有管事的等在裡頭,見到龔炎則先請安,才說:“三爺,已經準備妥當了。”龔炎則點點頭。春曉就見偌大的屋子掛滿幔帳,層層疊疊的紗羅隱約能看見人影,卻不知進來做什麼。
龔炎則見她眼底疑惑,笑了笑,也不解釋,拉着她的手在一邊的椅子坐了。
不一時,就見屋裡進來許多女子,身段環肥燕瘦,容貌方圓美醜,衣着有好有壞,似全世界的各式女人都在着,一瞬間涌進春曉眼簾,這些人有個共同的特點,眼睛上都蒙着黑布條,最前頭老嬤嬤領着,長長一串慢慢穿過層層幔帳進到最裡面。
春曉發怔,驚歎如此長的隊列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可後邊綿延不絕,便算不出到底多少人了。
“這是……”她扭頭看了眼龔炎則,又去瞅那些女人,已經懵了。
龔炎則卻做了個‘噓’的手勢,貼在她耳邊低聲道:“別說話,叫她們聽見就不好了。”
春曉只覺溼漉漉的氣息噴到耳廓癢的發麻,半邊身子都被吹的酥軟了,餘光裡瞥見龔炎則說完這句話便坐了回去,歪着身子,懶洋洋的拿眼溜着這些女人,從頭到尾,一番品鑑般的神色,而後發現她在看他,一時露了些訕訕然來,就是一笑,又靠過來低聲道:“沒個像樣的,加一起趕不上我家曉兒一絲頭髮。”
春曉眼簾一垂,再不願看他一眼,卻是暗暗唾棄:色胚!
龔炎則也覺無趣,輕聲咳了咳,端起小几上的茶碗,纔想喝,就見因他那一聲咳嗽引的蒙着眼罩的女子們側目過來,齊刷刷的倒有些慎人,他端着茶碗頓住,不自在的又放了回去。
春曉斜睨着,見狀不禁彎了彎嘴角,未曾想還有女人能叫龔三爺窘迫。
這時那個與龔炎則請安的推着輪椅進來,輪椅上坐着的正是龔炎慶,春曉一見是他,忍不住站了起來,龔炎慶本是耷拉着眼皮,似有所覺的擡頭,正與春曉視線交接,龔炎慶愣了愣,再一轉頭,看到了龔炎則,立時低下頭,如往常一樣顯的蔫頭耷腦,道:“三哥,您要做什麼。”
龔炎則壓下嘴角,不鹹不淡道:“曉兒。”
春曉僵了僵,慢慢坐下來,也不再去看龔炎慶,就聽龔炎則對龔炎慶沉聲道:“馬上你就知道了。”
站在龔炎慶身後的管事男人聽罷,也不管龔炎慶是否還有話說,就將輪椅推動,把龔炎慶一直推到最裡面,龔炎慶似乎也察覺到事情不尋常,有些慌的喊:“三哥,弟弟做的不對您教就是了,弄這樣的陣仗出來做什麼,三哥!……”
---題外話---估計再有兩章就寫到金簪引出的後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