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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夜深人靜,若不是在川城街巷撞見季家那位,他該會真正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皎潔月光下,老人撿起他的刀刃,看了看他幽深的眼,那雙睿智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急着將刀抽走,卻將老人的手劃出血痕。待趙相櫟細心謹慎地把傷口用手帕包好,擡首望入深沉睿智的笑眼,閱盡風帆的眼,一眼便將他那點心思看透。老人花白的鬍鬚動了動,“事已至此,年輕人可願陪我走走。”

趙相櫟愣了一下,最終沉默地點了頭。在十二月極冷的夜晚,川城陌生的街巷,他扶着老人慢慢走着,速度極慢,慢到彷彿走過他的一生。

“年輕人可有愛慕的人?”

“……有。”

“很中意她嗎?”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呵呵……如此便有轉機了。”

趙相櫟疑惑,老人卻沉默了。那夜,他沒有去成原本的富貴華宅,只是在一所清雅的宅子前與初識的老人分別。趙相櫟欲走時,老人開了口,“你從學了沒?”趙相櫟搖頭。“那以後每晚來此,我收你爲徒,你拜我爲師可好?我教你,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早悟……蘭因。”

“對,早悟蘭因。”趙相櫟猶記得後來老師知道徐蘭因的名字時哈哈大笑的老頑童模樣,笑道:“我以爲是道義挽回你,原來是愛。”

徐蘭因,一切都是你。我不善言辭而無法向你表達愛意,拙劣詞藻描繪不出這愛意的深沉久遠,但歸於最後,只剩這一句。

“來之前我向蘭因父親提親了。”周阿離的話打斷了趙相櫟的思緒,“徐伯不願將女兒託付給負心人,於是答應了我。”

“阿離,何苦呢?將一生都投入仇恨,與過去糾纏不休。你不愛她,那便不要娶她。”

“誰說我不愛她……只是我的愛沒有你招搖過市罷了。起碼,我不會如你負她。我已將你的消息傳到季家,你的未婚妻馬上就要來尋你了。”

許是被周阿離的表白驚到,趙相櫟未說什麼,只是沉默,眺望遠方。周阿離看着他琥珀色的眸,突然發現比起多年前那雙眸幽深許多,似承擔了太多,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更加寡言少語,老氣橫秋。他突然想問,這些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誰又不是這百年歲月的過客,匆匆落下些或淡或濃的痕跡,獨自品味人生的愁苦。

周阿離離去很久了,趙相櫟還是那副遠望的樣子。半月,他幾乎渾渾噩噩地在那間小屋中待了半月。阿離與蘭因的婚期定了,沒有徵求新嫁娘的意願,蘭因父母與那個忽然搖身一變爲權貴富賈的周阿離決定了蘭因的餘生歸屬。趙相櫟和徐蘭因又一次愈行愈遠,前路渺茫。他(她)曾那麼早愛上她(他),愛得久遠,隱忍,盡失理性,使其紮根於心一經數年,鬱鬱蔥蔥成古木,往後無他(她),不過是看這葉落孤寂、老木如故的回望。

季浮夢果然如周阿離說的那樣來尋她的未婚夫,下人們聽着大小姐在那小草屋中摔摔砸砸,破口大罵,許久,他們才見面冷心熱的姑爺被推搡着出來,瘦極也憔悴極,讓人心疼。後來,大小姐又犯起大小姐脾氣,接下了死對頭周家的婚帖,要帶着姑爺去見那嫁爲他人婦的心上人,眼見她穿上紅嫁衣,衆人百般勸說阻攔仍無用處。他們以爲自己跟了個心狠薄情的主,心中忿忿不平。然而在周家大婚的隆重典禮上,他們又改了看法。

粉牆輝瓦的街巷鋪上紅裝,賓客迎來送往,過往皆是熱鬧。可這熱鬧漸漸冷下來,在丟了新娘的周阿離前,季小姐開口說起了多年塵封的往事。

周阿離,在我說完前別追……當年,我爹收了趙相櫟爲徒後,他試着放下對令尊的仇恨,努力遺忘。只是令尊爲了生意設計我爹,我爹經商但更愛文,性子直率中了圈套而辭世。令尊沒料到會鬧出人命,用錢打發我娘和我,雙方爭執我用爹的手槍殺了他。

趙相櫟爲我擔下罪責,讓我免受鄙夷,獨自受可畏人言 ,遭你叔伯報復,他亦不願告訴你你的父親的面目可憎,卻受你多年排擠,誤會譴責。他爲此不能愛其所愛,失其所有,承擔的東西壓的他越來越強大,也壓得他越來越孤獨……我已放下我對趙相櫟的束縛,你爲何不能放徐蘭因離開?

良久,那個冷厲的男子才放下了指着季浮夢的槍,頹然坐下。場越發冷,人也漸漸散去。季浮夢握了握臨別趙相櫟放在她手中的袖珍槍,望了望南方。

她在默默想些什麼?

無非就是,祝故人無憂無恙,順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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