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小鎮上來了一對青年夫婦,熱忱的鄉民並未盤問他們的來歷,只是一昧將各家的蔬果佳餚送進他們的草屋。彷彿趙相櫟、徐蘭因新生一場,那些隱秘、痛苦、無法估量的愛戀,都如徽州寒冽的風,瑩白的雪一樣遠去了,餘下這山水間耕耘收穫的歡樂,平凡、融洽,如同虛幻,亦若假象。
他們預感到這片美好之下的虛無縹緲,但這樣近乎夢的一切讓他們甘於捉住這苦澀生平的一抹甜膩。漸漸放下了懸着的心,散了浮動的心思,但都深知,他們早已失了無憂無慮的自己。
那天雨停,趙相櫟像過去許多年間一樣,孤身一人來到滴雨的屋檐下,向遠方眺望,那雙曾被思念折磨的深沉的眉眼如今只是淡淡的模樣。他似乎有些落寞,轉身,卻看見她挽着袖在擇揀菜,忽又覺得這樣傷感的天氣也很美好。風和日麗,韶華如花。那日他說,你性子溫潤許多,所幸頭髮又長長了,一如那年那月那日,那麼,我能再求一次親嗎?
蘭因轉過頭,不言語。
趙相櫟覺得隱匿多年的那股少年戾氣又冒出來,但到底是放在心尖的人,他沒有逼迫她。然而看清她的淚流滿面時,他知道這回復並無什麼意義了。終於,他們將會兩姓聯姻,一堂締約,然後白頭永攜,桂馥蘭馨。這是一場美夢,然而夢碎了。
周阿離把她的夢攪碎了,他沒有用什麼卑劣的手段,只是將她愧對的父母帶到了趙相櫟佈置好了的裝飾着紅色的草屋。父親瘦削了許多,臉色極差,見蘭因從這屋子出來時眼睛露出通紅的血絲,而母親則不住的抹淚。蘭因想同父母解釋:她是願意的。思念等待的人願留在歲月的靜默中伴她餘生,三尺的憂愁也將消融,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日子如風如雨,如花如木,喜不自勝。可他們只是決然、不容置喙地將她拉走,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晌午趙相櫟歸來,看見周阿離似笑非笑地坐在內,幽幽望着他冷下來的面龐。周阿離便回憶起那年冬天,他離家在外花光盤纏,在川城街頭石階上趙相櫟給了他一個饅頭,他就跟在他身後稱兄道弟、蹭吃蹭喝,實在是恬不知恥,然趙相櫟依舊待他友善。趙相櫟那時是酒樓一個小夥計,卻因一副風流相貌招惹不少多情女子,情竇初開的小女娃倒不怕,被他幾個冷臉就捂着臉抽抽搭搭跑走了,怕的是那些放開臉面的寂寞婦人,她們不缺富貴,更多閒散時間,因而對調戲酒樓一個俊美夥計樂此不疲。倒是周阿離解了他的困,周阿離能說會道且長得一副妖嬈的面目,更引女人的歡心。
“周阿離,她呢?”趙相櫟冷漠慍怒的語調打斷他的思緒。
他笑着對他,但友善的笑下暗潮洶涌,“蘭因被伯父伯母帶回家了,她出來時只留了封信,伯母擔心極了,我便查了查,沒成想---果然是你,帶走了她。”他的話愈發冷,笑也更加陰狠。
趙相櫟嘆了口氣,“你我已經兩清,何必咄咄逼人呢?”
“兩清?我最好的兄弟利用我接觸了我父親,一步步取得我們一家人的信任,讓他心甘情願把你從那個破酒樓裡帶出來,你卻勾結他的死對頭季家逼死了他……”
“我……”
“你不用開口,我知道二十年前是他騙光你家家產,使你家破人亡。所以,我不會殺你,不會傷你分毫,但我要你--不得所愛,一生痛苦,備受煎熬。這是你欠我的。”
周阿離說着眼睛漸漸充斥紅色的狠厲神色,趙相櫟對上他的眼神,良久沉默。
“阿離,我的確欠了你很多。”他一開始只是把阿離當做兄弟,最好的兄弟。那時周阿離衣衫單薄,食不果腹蹲坐在川城街巷當中,讓人憐憫,於是他將他帶了回去,如親弟弟般悉心照料。趙相櫟至今記得見到周阿離父親時的震驚,血液倒流的憤恨和戾氣翻涌的怒意讓他雙手顫抖。比起他十五歲那年初遇時,男人老了許多且略顯富態,看起來慈眉善目、正直敦厚,若不是見過他真實的貪婪嘴臉,趙相櫟幾乎又要被他的和善可親騙了。
他眼見男人將周阿離從面前帶走,阿離喚他爹爹時還同他歉意地笑笑。後來他從衆人口中得知,原來男人已成川城一霸、家境優渥、幸福美滿。他們說他走了運,同周家公子桃園結義,以後應當平步青雲。而他呢,只憶起十五歲的那年,一朝失去所有,舉目無親的彷徨磨盡了所有的少年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