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起牀了!”
凌晨,新安巷在這聲呼喊中甦醒。
蔣慶之摸摸妻子的小腹。“昨夜可有動靜?”
李恬搖搖頭,“就是做了個夢。”
“夢到了什麼?”蔣慶之揉揉眼角。
“夢到那個孩子帶着刀,騎着馬,衝着我說,娘,孩兒此去千里,定然要爲娘掙個誥封。”
李恬幸福的摸着肚子。“我兒是個孝順的。”
你兒還沒影子呢……蔣慶之嘆道:“你都是縣主了,什麼誥封能比縣主大?”
這個縣主是嘉靖帝特封的,說起來在臣子中獨樹一幟不說,且地位尊崇。
什麼夫人在縣主的面前也得低頭不是。
論品級,縣主屬於宗室級別。而夫人是臣子級別。
就會掃興……某位孕婦嘟囔着,隨即再度睡去。
自從有孕後,李恬的瞌睡多了不少。但常氏來探視時說過,再過一陣子,晚上怕是不得安生,比如說起夜的次數會增加。
蔣慶之覺得是胎兒長大了,會壓迫膀胱導致的。
早飯後,孫重樓竟然拿出了一封信,得意洋洋的說西域大縱寺那邊來信問候自己,順帶說五月份會有一場法會,大德雲集,問這位少住持是否有興趣去看看。
“我定然是不願的。”孫重樓很沒有責任感的道:“上次我在護國寺看到他們辯經,爭吵的口沫橫飛,面紅耳赤。我就忍不住問,你們這般爭執爲何。那些和尚說是辯經。我說,我聽聞和尚什麼皆空,既然都是空,那辯經有何用處?”
“傻小子,辯經是爲了不讓錯謬的經文誤導修行。”富城笑眯眯的道。
“師父,這不對。”孫重樓搖頭,“我就說了,既然和尚是空,那信衆也是空。都說隨緣,那麼,隨緣不就好了,爲何要爭執?”
富城:“……”
“且我看着他們爭執的就如同是市井人吵架,就問,你們這般爭執,可是空?”
辯經辯的面紅耳赤……這不就是着相了嗎?
這不是打臉嗎?
蔣慶之忍住不住問道:“那些和尚就沒收拾你?”
“他們好凶,我一看不對勁,撒腿就跑。”孫重樓洋洋得意的道:“一羣和尚都追不上我。我跑出去還說了,你們這是沒修煉到家,既然都是空,那就看淡。看淡瞭如何會面紅耳赤?”
蔣慶之默然。
富城默然。
徐渭嘆道:“石頭這悟性……怕是真有宿慧。”
所謂宿慧,便是前世帶來的智慧和見識。
胡宗憲乾咳一聲,徐渭這才發現富城有些不對勁。
自從澄滎來過之後,富城沒事兒就和孫重樓說出家各種不好,比如說沒法傳宗接代,比如說沒法吃肉……
孫重樓一聽不能吃肉就急了,說自己絕不出家。隨後富城就老懷大慰的模樣。
“富城把石頭看得和眼珠子般的寶貝,你說那話……他聽了難受。”胡宗憲舉杯喝了口美酒。
伯府後門外,兩個酒友再度聚首。
徐渭捻起一片醬牛肉,緩緩咀嚼着。他捋捋鬍鬚,“老胡,你可知名帥須得有猛將保駕護航的道理?”
胡宗憲眯眼:“你是說……李靖此類?”
徐渭點頭,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拿起酒杯,輕抿一口,“若無蘇定方等人,你覺着李靖可能成就不世名帥的威名?若無那些悍將衝鋒陷陣,大唐,豈有盛唐之名?”
胡宗憲咀嚼着蠶豆,“話是這般說,可石頭……我知曉你的意思。儒墨大戰開啓,儒家爲了對付伯爺必然無所不用其極。伯爺乃大明第一將,北方一旦開戰,他必然會領兵出征。若是麾下有將領突然使絆子……”
胡宗憲把醃蠶豆用一口酒水送下去,愜意的嘆息一聲,但眸子裡都是森然,“那些人幹得出此等事來。若伯爺身邊無猛將,無可信重的大將,危矣!”
“故而伯爺纔會收攏了杜賀,收了馬芳爲弟子。”徐渭欣賞的道:“這個道理怕是少有人知曉,你我二人罷了。”
“莫要小覷了天下英雄。”胡宗憲淡淡的道,徐渭指着他,“可你卻在得意。你可知我爲何不喜你這等性子?”
“嗯?”胡宗憲冷笑,“說。”
“喜歡就大聲的笑,不喜就怒喝出來,人活着不過數十年罷了,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既然如此,那就別憋屈了自己。什麼忍一時風平浪靜,可在徐某看來,忍一時只會讓你憋屈。”
徐渭挑眉,“可對?”
“你啊你!太刻薄!”胡宗憲的性子本就是如此,否則歷史上也堅持不到被自己的‘伯樂’趙文華引薦給嚴嵩。
當然,行賄討好趙文華是胡宗憲成功的關鍵。
“在你眼中的刻薄,在我的心中卻是快意!”徐渭目光睥睨,“杜賀不過是一過氣武勳罷了,此等人京師不說數百,少說也有數十。伯爺真要從中尋一人爲將,你以爲那些看似矜持的武勳會拒絕?”
胡宗憲搖頭,“他們會趨之若鶩,唯恐落人後。”
“伯爺是唯一數度擊敗俺答麾下鐵騎的存在,誰不想追隨他出徵?非軍功不封侯啊!雖說大明早就壞了規矩,可無軍功封侯,那便是倖進。”
徐渭冷笑道:“多少人看着伯爺只是伯爵,背地裡嘲笑,卻不知在滿朝文武眼中,他們的公侯伯,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伯爺這個伯爵,比之那些所謂的國公更爲令人信服。”
“杜賀不差。”胡宗憲說道。
“是不差。可千里馬常有,伯樂安在?”徐渭喝了口酒水,譏誚的道:“杜賀是個人精,故而以侯爵之尊,依舊在伯爺面前恭敬有加,彷彿自家是伯爵,侯伯爺是侯爵。”
“上次在雲南,杜賀也算是出了一次風頭。”胡宗憲說道:“杜賀能統軍,石頭那邊……”
“你以爲猛將好還是智將好?”徐渭吃了一塊醬牛肉,咀嚼到了筋,把腮幫子咬的鼓起,半晌咬不動,乾脆就一口嚥下去。
“自然是智勇雙全的好。不過若是要選,自然是智將好,至少能獨當一面。至於石頭,獨當一面卻差些意思。”胡宗憲嘆道。
胡宗憲是真的喜歡孫重樓那個小子,“若是石頭多些心眼,必然是伯爺麾下第一大將。”
“換個人我定然會說他蠢笨如豬,你信不信?”
徐渭冷笑,胡宗憲卻嘆道:“你這話何意?真以爲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什麼心思?”徐渭反問。
胡宗憲給自己倒了杯酒,“杜賀勇猛不如石頭,可謀略這一塊卻不差,可獨當一面。不過此人與咱們關係尋常。大同張達守成有餘,進取不足。而伯爺此後定然是要進取爲主,如此張達用處不大。”
胡宗憲捻起一枚蠶豆,“馬芳勇猛,更得了伯爺傳授兵法,此後前程不可限量。不過需時日積攢資歷。”
徐渭似笑非笑,“繼續。”
胡宗憲呵呵一笑,“作爲謀士,咱們二人在伯府看似地位尊崇,可伯爺智勇雙全,大事上幾乎是獨斷。咱們反而尷尬了。
作爲謀士,若是對東主毫無用處,那便是尸位素餐。我知你心高氣傲,怎肯如此?可要如何尋找口子出頭……”
徐渭嘴角微微翹起,給胡宗憲斟酒。
“難得。”胡宗憲調侃,然後說道:“要想出頭,最好的法子便是獨當一面。可咱們不是武將,如何獨當一面?唯有……輔佐。”
徐渭眯着眼,“我聽着呢!”
“杜賀和咱們沒什麼交情,輔佐他無法交心,自然就無法一展所學。”
胡宗憲把一枚蠶豆放在臺階上,接着拿起一枚蠶豆,“張達進取不足,讓你去輔佐他,大概你會嗤之以鼻。”
第三枚蠶豆拿在手中,胡宗憲說道:“馬芳要想獨掌一面尚需時日,且他若是獨掌一面,必然無需咱們輔佐。錦上添花的事兒你徐某人是不肯幹的。要做,便是力挽狂瀾,大放異彩。我說的可對?”
徐渭點頭,眼中笑意越發深了。
“那麼最好的人選便是石頭。”胡宗憲拿起第四枚蠶豆,“石頭對咱們友善,且伯爺最爲放心的也是他。”
若是儒家想策反孫重樓,大概率去的說客會變成屍骸。
“可石頭卻莽撞,若無可靠的謀士輔佐,伯爺怎會放心他去獨掌一面?這便是咱們的機會。”
胡宗憲笑吟吟的道:“我敢打賭,若是那澄滎再來京師,想帶走石頭,你徐渭定然會想法子弄死他!”
徐渭笑了笑,喝了口酒水,“還有呢?”
“還有?”胡宗憲一怔,“你今日說石頭怕是有宿慧,不就是想逼迫富城規勸石頭,讓他此後遠離大縱寺那些人嗎?還有什麼?”
徐渭嘆息一聲;“老胡你被我薰陶的頗爲聰慧,不過人只是聰慧萬萬不夠。”
胡宗憲作勢準備抽他,徐渭舉杯,“這事兒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那另一半是何意?”胡宗憲是真的猜不到,“別說你還有別的謀劃。”
胡宗憲雖說不擅長細節謀劃,但大局觀和統御大局的能力卻比徐渭強。
徐渭一仰脖子,把酒水喝了。
他看着胡宗憲,問道:“你以爲石頭在我心中是什麼?”
“……”胡宗憲。
“工具?”
“不!”
徐渭認真的道:“那是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