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科舉以來,每科錄用多少官員,這些官員必須有去處,必須有俸祿……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吧?
每個人都如此覺得。
但今日卻有人當朝質疑這個天經地義。
憑什麼?
趙文華心中一震,看了嚴世蕃一眼。
嚴世蕃眸中多了驚訝之色,顯然也沒想到蔣慶之的反擊來的如此犀利,而且竟然是從這個角度。
呂嵩指責墨家冗費,按理蔣慶之就該爲墨家辯駁。
可蔣鉅子卻壓根沒想過什麼辯駁,而是反手就把科舉的弊端丟了出來。
這更像是圍魏救趙。
不對。
嚴世蕃仔細看着蔣慶之,發現此人眉間都是從容。
這不是圍魏救趙。
而是一次進攻!
面對呂嵩等人的攻勢,蔣慶之並未選擇還擊,而是以攻對攻。
呂嵩乾咳一聲,說道:“讀書爲何?修身治國平天下。從束髮受教以來,輔佐君王成就盛世,便是我輩的心願。天下讀書人皆有此心願,爲何不能鼓舞?長威伯之意,可是想根據每年官場缺額來確定科舉人數?”
此人,不俗……蔣慶之點頭。
“譬如說去歲官場出缺一百人,天下讀書人何止萬人。讓這些人爭奪這一百人缺額,多少人會覺着前途渺茫?”
呂嵩的聲音不緊不慢,“這是多的,有時一年致仕的官員不足百人,可參加春闈的士子有多少人?每年參加各級考試的士子數十萬人。數十萬人爭奪數十人的缺額,你讓那些士子哪來的讀書心思?
人心勢利。一朝發現讀書無用,便會去經商,去掙錢。人人都去掙錢,何人來教化天下?”
——你蔣慶之說的有道理,但科舉關係到大局。科舉不只是發掘人才,填補官員缺口的一件盛事,更是引導人心向善的重要戰略舉措。
人人都想讀書,願讀書,這纔是歷朝歷代人心穩固的緣由。
“若人人思利,人心浮躁不安,這天下如何能穩固?”呂嵩說道:“科舉出仕便是給那些讀書人的誘餌……”
臥槽!
呂嵩這番話連朱希忠都震驚了。
就如同後世所說的,這事兒就是爲了割韭菜。
“誘導天下人讀書,讀書人越多,這個大明就越穩固。”呂嵩淡淡的道:“不說旁的,天下大亂時,謀反的可是讀書人?”
這話說的沒錯,譬如說前隋末年,謀反的是多是權貴,比如說李淵。
而到了大明末年,謀反成功的卻是那位驛卒。
呂嵩看着蔣慶之,眼中多了些遺憾,顯然是覺得這一戰不夠盡興。
這一眼,頓時引發了那些儒家臣子的興奮和衝動。
“不知呂尚書這番話,長威伯可有見教?”
“長威伯可是怯了?”
“先前見長威伯侃侃而談,老夫還以爲是有備而來,就這?”
李煥眯着眼,準備出班。
翁婿同朝爲官不少見,比如說前宋時的富弼和馮京。今日老李就準備爲女婿赤膊上陣。
就聽蔣慶之輕笑一聲,呂嵩微微蹙眉,心想此人難道還有法子反駁老夫?
蔣慶之輕笑一聲,“呂尚書一番話高瞻遠矚,高屋建瓴。”
先揚後抑嗎?
呂嵩哂然一笑,。“長威伯有何見教?”
“其一,讀書爲何只有出仕一條路?爲何不能去經商,爲何不能去做工匠,爲何不能去種地?”
“商人乃賤役!”有人反駁。
呂嵩暗歎,心中生出了老夫怎地有這麼一羣豬隊友的無奈。
“商人乃賤役?”蔣慶之覺得這人真是自己的捧哏,“你可知天下讀書人有多少在經商?天下豪強,權貴,百官……有多少人家在經商?”
那官員不是蠢,而是慣性……往日習慣了戴着君子面具,一旦提及商人必然是商人可鄙,商人重利……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蔣慶之反擊來的又快又狠,“上次本伯南下,在蘇州府,在南方,本伯看到的是讀書人經商的數不勝數。但凡有些路子的無不經商。
所謂無商不富,成了南方士大夫們的座右銘。來,你來告訴本伯,那些士大夫可都是賤役?”
那官員滿面潮紅,“本官……”
“讀書人怎能去做工匠?”這時有人出班。
這纔是真正的圍魏救趙。
連嚴世蕃都覺得蔣慶之這番言論過火了。
“讀書人爲何不能做工匠?”蔣慶之一臉納悶,“讀書所爲何來?就是爲了名利?是了,本伯一直不解那首勸學詩,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帝王不是抽了便是瘋了,這分明是在明晃晃的告之天下讀書人,讀書就是爲了名利,至於什麼修身治國平天下……”
蔣慶之看着呂嵩。
呂嵩不能答。
這是宋真宗的勸學詩,被天下讀書人奉爲圭臬。
“人都要吃五穀雜糧!”有人反駁,“讀書不爲名利,難道吸風飲露?”
呂嵩看了蔣慶之一眼,看到了一股銳氣猛地迸發。
這是……
“既然人要吃五穀雜糧,那爲何不能去做工匠?”蔣慶之說道:“只要讀了書便是人上人,天下讀書人何止百萬,於是便多了百萬人上人,莫名其妙的人上人!”
蔣慶之說道,“那上百萬人不肯去做工匠,做生意沒本錢,種地嫌太累,卻把自己讚不絕口的耕讀之道拋之腦後。
上百萬人爭奪每年那數百人的出仕名額,除去那數百人之外,其他人怎麼辦?哪來的五穀雜糧給此輩享用?”
“要麼餓死,要麼就……去撈錢!”
蔣慶之的聲音在殿內迴盪着,道爺聽出了憤慨,他知曉那瓜娃子此刻進入了某種狀態。
所謂的什麼……憤青。
“那些無法出仕的讀書人耕種嫌棄太苦,做工覺着丟人,經商缺了本錢。去同窗或是座師那裡打秋風不長久……窮則思變,他們中的某些人發現了一條生財之道。”
蔣慶之眼中多了譏誚之意,“那便是利用讀書人免除賦稅的便利,兼併土地,收納人口。來,官府每年收四成賦稅,你把自己和天地投獻給我,我每年只收你三成,乃至於兩成賦稅,如何?
人心思利,那些農人哪能想那麼多,本能便會驅使他們帶着田宅和家人投身此輩家中爲奴……錢,這不就來了!”
蔣慶之突然咆哮,“可賦稅哪去了?”
“誰能告訴本伯,那些本該進入戶部的賦稅,特麼的哪去了?”
臥槽尼瑪!
這是……這是逆襲啊!
朱希忠哆嗦了一下。
就在先前蔣慶之還在被圍攻,被羣嘲,連朱希忠都覺得此次辯駁老弟要完。
可沒想到蔣慶之卻從不可能的角度,突然給了對手致命一擊。
“你呂尚書口口聲聲說什麼冗費,可歷代理財聖手都有一個特性,那就是不但要節流,開源纔是至關重要的手段。”
呂嵩人稱守財奴,他執掌戶部用的最多的手段,理財的最大特點便是節流,也就是摳摳搜搜。
而蔣慶之就衝着他的摳摳搜搜開火了。
你呂嵩覺着自己理財了得?
那我便把你自傲的東西批駁的一文不值。
反擊來了!
李煥面色潮紅,彷彿此刻站在前面令百官啞口無言的便是自己。
那是老夫的女婿啊!
嘉靖帝眸中多了些異彩。
是啊!
爲何讀書人不能去種地,此輩不是張口閉口就說什麼……我等豔羨前輩們耕讀的清雅,或是把陋室銘倒背如流,讚不絕口。
可一旦輪到自家了,卻對所謂的耕讀避之而不及。
或是家有良田千頃,也敢自稱耕讀。
那特麼是大地主!
蔣慶之火力全開,“敢問呂尚書,這免除賦稅可有律法爲憑?”
有個鳥!
不過是讀書人之間的互助互利罷了。
比如說後來的徐階,家中良田無數,若是真要納稅,這位忍者神龜怕是會心疼的要死。
所以,讀書人爲官時庇護同階層免除賦稅,不只是同氣連枝,而是感同身受。
此刻本官庇護你等,等本官致仕了,乃至於嘎了,本官的兒孫同樣會被官員們庇護着,被這個潛規則庇護着。
呂嵩不能答。
蔣慶之呵呵一笑,輕蔑的看着憤怒的羣臣,“每年因此造成的賦稅損失有多少?戶部可有記錄?”
羣臣默然。
“其實這事兒若是要計算真的簡單。”蔣慶之拿出指點江山的姿態,彷彿在俯瞰着羣臣,“大明田地是有數的,每年新開墾的田地單獨拿出來不計數。那麼就會發現,每年田地都會減少,人口也是如此,把新增人口拿開不計數,把死亡的人口拿開不計數,就會發現……特麼的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口和田地失蹤!是失蹤!”
蔣慶之看着羣臣,“誰來告訴本伯,這些失蹤的田地人口有多少?若是把這些田地人口追索回來,這個大明……差錢嗎?”
若是把這些田地人口追索回來,戶部的倉庫能被錢糧擠爆!
“那麼本伯最後想問一句,這是誰在冗費?”
“這是誰在冗官!”
“這是誰……趴在大明的身上瘋狂吸血?”
“是儒,還是墨?”
蔣慶之站在最前面,背對嘉靖帝,面對羣臣。
咆哮着。
“誰能告訴本伯,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