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和胡宗憲商議了許久,也喝了許久。
第二日凌晨,徐渭起晚了,急匆匆來尋蔣慶之,卻得知蔣慶之出門了。
“今日有朝會,伯爺說去見識一番那位呂嵩的鋒芒。”富城手中拿着一大坨牛肉,正準備爲孫重樓做肉乾。
徐渭趕緊去追,緊趕慢趕趕到宮外,蔣慶之已經進去了。
他這般急切的模樣落在了別人的眼中,頓時引來嘲笑。
“這是想到了什麼妙計,急匆匆趕來稟告。晚了!”
“哈哈哈哈!”
徐渭回身,想着昨夜和胡宗憲商議的那個法子,眼中閃過厲色。
——蔣慶之弄出了沼氣池,每年農戶因此增收一成多。且農戶增收越多,逃避賦稅,交不起賦稅的可能性就越小,戶部因此會多出不少進項。
這可是墨家的功績?
你呂嵩既然想拆我墨家的臺,那倒也簡單,增收那部分賦稅,是不是該分潤些?
當然,這個分潤不是分給蔣慶之和墨家,而是給……道爺!
錢糧進了道爺的私庫,蔣慶之便能從中獲利。
有了錢糧,墨家可重金聘請工匠,乃至於轉向兵仗局,從那裡獲取工匠……兵仗局是內廷機構,你呂嵩有本事彈劾一個試試。
胡宗憲擔心這會引發君臣大戰。
皇帝的私庫和戶部的公帑之間該如何分界,如何隔離,這個都是有規矩在的。一直以來羣臣最擔心的便是皇帝暴富。
把增收的賦稅分潤給嘉靖帝做引子,這事兒於情於理都不對,純屬胡攪蠻纏,無理取鬧……戶部必然不會答應,且可以義正辭嚴的駁斥。但同樣也只是引子。
此事被拒絕是板上釘釘的,連朱希忠都沒臉贊同。
徐渭和胡宗憲後來商議的結果是:以此爲由,蔣慶之和嘉靖帝全面聯手,把墨家和皇室融合在一起。
蔣慶之腦子裡有不少好東西,把它們弄出來變現,變成無數錢糧。
手中有了錢糧,帝王可養大軍,可養工匠……墨家藉此不斷擴張。當墨家成功取代工部,收益更是令戶部把腸子悔青時,朝中的格局就變了。
君強!
臣弱!
到了那時,按照徐渭的說法:不聽話的臣子盡數驅逐。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錢糧在手,打造神兵利器的工匠在手,精銳京衛在手……
放眼這個天下,誰能敵?
士大夫們也不得不低頭妥協。
到了此時,蔣慶之的那些遠景宏圖才能一一實現。
可正主兒人呢?
徐渭惱火的看着宮中,他知曉呂嵩有備而來,甚至做好了各種應對準備。
蔣慶之能有什麼法子?
徐渭不顧那些嘲諷,默默的低頭盤算着……
他的面色越來越難看。
蔣慶之已經到了殿內。
他看到了呂嵩,呂嵩正和幾個官員交談,有人指指蔣慶之這邊,呂嵩回頭,見是蔣慶之,眸子微冷,頷首一下。
蔣慶之頷首,那邊有人說道:“長威伯可是又有了利國利民的寶貝嗎?”
蔣慶之上次逆襲靠的是燧發槍,那人這番話便是譏諷他被呂嵩擠兌的無計可施,只能用壓箱底的寶貝來抵抗。
“你這話卻有失偏頗。”有人笑吟吟的道:“好歹也是利國利民不是。”
“哪有那麼多利國利民的寶貝,你以爲那是爛大街的東西?”官員嘲諷道。
蔣慶之自然不會和這些雜魚囉嗦,但老丈人卻忍不住出手了,“你等可有這等爛大街的東西?”
官員一怔,李煥罵道:“就一個火槍,老夫的女婿便能標榜青史,你一無能官吏,也配置喙他?”
李煥最近頗有些煥發第二春的意思,在朝中頻頻發聲。每次皆是和墨家,或是和蔣慶之相關。
那官員期期艾艾的,顯然沒法在這上面和蔣慶之較勁。且他擔心的是,朱希忠正虎視眈眈,一旦開戰,老紈絝最喜把老弟的崢嶸歲月拉出來誇耀。
——來,你給本國公弄個京觀,不拘誰的,倭寇的也成,哪怕是緬人的也可以,去弄一個來。
這話一出,誰敢爭鋒?
見對方偃旗息鼓,李煥剛想乘勝追擊,道爺來了。
淨鞭聲中,嘉靖帝看到了蔣慶之。
他微微蹙眉,覺得蔣慶之來的時機不對。
讓嚴嵩去查戶部的貪腐,嘉靖帝的目的有二,其一讓嚴黨和呂嵩鬥,其次是把嚴黨丟出來,轉移儒家的目標。
嚴黨實力不弱,一旦全力出手,蔣慶之那邊的壓力便會減輕很多。
年輕人啊!
總是耐不住性子!
嘉靖帝握着玉錐,想到了昨日去後宮時盧靖妃說的笑話。
“臣妾聽聞長威伯如今整日都在琢磨給那未出世的孩子弄東西,從衣裳到啓蒙的故事,甚至還親自去盯着人做搖籃等物。這哪像是個重臣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含飴弄孫的老人家。”
但嘉靖帝卻覺得這纔是自己的表弟。
他本就是個重情之人,若非有二龍不相見的判語在,兩個兒子也不至於喪爹般的在宮中廝混。
今日這娃瓜子來了,定然是要和呂嵩對上。
他能有什麼法子?
嘉靖帝看了一眼嚴嵩,昨日他召集了近臣議事。期間他提及此事,嚴嵩說此事難辦,哪怕在自己的不滿注視下,嚴嵩依舊苦笑搖頭,說戶部那邊的日子不好過,呂嵩這幾年越來越摳門,這才確保了每年年底不至於鬧饑荒。
這一點呂嵩有功,所以嘉靖帝也不能無故換掉他。
呂嵩丟出冗費論,在大明當下的財政背景下,竟無人能反駁其一二,可見此人大才。
嘉靖帝甚至動過收攏此人的念頭,但芮景賢卻稟告,說呂嵩此人是鐵桿的士大夫,骨子裡認可的是儒家之道,當年大禮議時,是堅定的楊廷和一派。
嘉靖帝聽到這個,所有興趣都消散了。
殿內竟然詭異的沉默了下來。
所有人都知曉蔣慶之今日來者不善。
而呂嵩看着從容不迫,可見有備而來。
這一戰誰會勝?
呂嵩!
趙文華看了蔣慶之一眼,覺得這人有些蠢。
他都看出來了,嘉靖帝準備推出嚴黨來抗衡儒家,讓他蔣慶之安心歇息。可這廝不但不領情,反而氣勢洶洶的入朝報復。
沒錯兒,在趙文華的眼中,蔣慶之就是來報復的。
每個人看世界什麼樣,和世界沒關係,都是他內心世界的對外投射。
在趙文華心中,呂嵩昨日狠抽了蔣黨一頓,換做是自己,最迫切的想法就是報復。
他看到蔣慶之動了,心中不禁一哂。
來了。
趙文華看了嚴嵩父子一眼。
嚴嵩站在文官首位,眼觀鼻,鼻觀心。
嚴世蕃卻肆無忌憚的打量着蔣慶之,眼中有欣賞之意,也有調侃之意。
——年輕氣盛啊!
蔣慶之走出來,先衝着道爺行禮。
道爺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娃還是不夠穩重。
可見是日子太安逸了些。若是後院忙碌些……比如說有一羣猴兒。
嘉靖帝莫名想到了當年自己後宮亂糟糟的那陣子,堪稱是焦頭爛額。前朝事兒都顧不上了。
“臣在家中聽聞有人提及了前宋冗官冗費之事,並把此事與當下大明,當下墨家相提並論。可有此事?”
蔣慶之看着呂嵩,毫不掩飾自己的鋒銳。
呂嵩點頭,“正是。長威伯,打造火槍爲何不能交給兵仗局?”
“本伯需先糾正你一點。”蔣慶之緩緩說道。
同樣是和呂嵩當朝辯駁,朱希忠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好像比老弟差了些什麼,但具體是什麼卻想不出來。
“老夫洗耳恭聽!”呂嵩淡淡的道。
“前宋冗官冗費,乃是大勢所趨。彼時每次科舉錄取若干人,這些人得安排地方吧!每月得有錢糧。加之門蔭錄用的官員,每年增加的官員不在少數。天長日久,耗費驚人。”
呂嵩緩緩點頭,表示認同這個觀點。
“當下大明財政艱難,想來呂尚書比本伯更清楚來由。”蔣慶之看似捧了呂嵩,但呂嵩眸子裡卻多了警惕之色。
老子差的就是這個……朱希忠想到上次自己和呂嵩辯駁時,全程呂嵩都輕鬆寫意,而老弟只是說了一番百官都知曉的常識,呂嵩卻如臨大敵。
“其一,依舊是科舉,每科科舉要錄取多少人?數百人。這數百人每年耗費多少錢糧?一年數百,十年數千。加之別的蔭官……”
臥槽尼瑪!
這不就是前宋的老路嗎?
“相對而言,大明的門蔭少了些,故而財政還可維繫。”蔣慶之微笑道:“本伯說的可有錯?”
呂嵩點頭,讓蔣慶之有些訝然。
蔣慶之早已習慣了儒家的狡辯,沒想到呂嵩竟然選擇了默認。他看了一眼羣臣,不少人看向呂嵩的目光中都有些不以爲然,乃至於困惑不解。
果然,狗曰的都是一羣不要臉的!
蔣慶之繼續說道:“城外墨家的人,養他們的錢財來自於本伯。那麼,敢問呂尚書,這冗費從何談起?”
不等呂嵩開口,蔣慶之一挑眉,頓時朱希忠熟悉的氣息就出來了。
當初在昆明時,蔣慶之在決斷的那一瞬,就是如此神色。
隨後沐朝弼倒黴。
“本伯想問問,每年科舉錄用的官員,可是冗費的大頭?”
蔣慶之盯着呂嵩,“是與不是?”
呂嵩默然點頭,但眼中有冷意,可見有反擊的手段。
蔣慶之頷首,“那麼,本伯想問問,爲何要頻繁科舉?”
“爲何每年要錄用那些官員?那些官員是儒家還是墨家?是儒家冗費,還是我墨家冗費?”
“讀書出仕理所當然!”有人反擊。
這是千年的規矩!
“這個理所當然是誰定的?”蔣慶之看着那人,目光敏銳,“憑何要讓那些人爲官?從你的話中,本伯是否可以倒推出一個結論。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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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慶之手指官員,“讀書,便是爲了做官!”
轟的一下。
殿內氣氛就炸了。
這特麼是反擊啊!
不是應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抽了儒家一巴掌!
朱希忠紅光滿面。
老丈人雙手握拳,極力忍着吹爆女婿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