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走多遠就離開了路,他想順着雪坡滑下去,滑下去就是野驢河邊,比走路快多了。他坐在地上,朝下輕輕移動了幾米,然後就飛快地滑起來。突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滑翔的路線,來到面前的不是野驢河邊平整的灘頭,而是一個巨大的看不見底的雪坑。他來不及剎住自己,“哎喲”一聲,便一頭栽了下去。
已經晚了,來不及援救了,獒王岡日森格帶着領地狗羣風馳而來,一刻不停,幾乎累死在路上,但還是晚了,帳房已經坍塌,死亡已經發生,狼影已經散去。
多吉來吧還活着,它活着是因爲狼羣還沒有來得及咬死它,獒王岡日森格和領地狗羣就奔騰而來了。
狼羣倉皇而逃,它們咬死了十個孩子,來不及吃掉,就奪路而去了。它們沒有咬死達娃,達娃正在發燒,而它們是不吃發燒的人和動物的,但不知爲什麼,狼羣也沒有咬死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是惟一一個沒有發燒而毫髮未損的人。
平措赤烈坐在血泊中瑟瑟發抖,他被瘋狂的狼羣咬死同伴的情形嚇傻了,到處都是帳房的碎片,被咬死的十個孩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獒王岡日森格一個一個地看着死去的孩子,不斷地抽搐着。
多吉來吧知道自己還活着,也知道獒王帶着領地狗羣來到了這裡。但它就是不睜開眼睛,它覺得自己是該死的,那麼多孩子被狼咬死了,自己還活着幹什麼。它閉着眼睛,一直閉着在血水裡浸泡着的眼睛。
獒王岡日森格甩着眼淚,四處走動着,好像是在視察戰場,清點狼屍,多吉來吧竟然殺死了這麼多狼,十五匹,二十匹,那邊還有五六匹。它邊數邊走,漸漸離開了寄宿學校,沿着狼羣逃遁的路線,咬牙切齒地走了過去。
狼羣知道,有仇必報的獒王必然會帶着領地狗羣追攆而來,就把逃跑的路線引向了野驢河以南的煙障掛,那兒是雪線描繪四季的地方,是雪豹羣居的王國,那兒有一條迷宮似的屋脊寶瓶溝,狼羣惟一能夠逃脫復仇的辦法,就是自己藏進溝裡,而讓雪豹出面迎戰領地狗羣。
煙障掛已是遙遙在望,狼羣放慢了移動的速度,漸漸停了下來。
獒王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羣已經看到煙障掛了。煙氣讓岡日森格驀然明白,它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危機四伏的地方。
獒王抖了抖渾身金黃色的獒毛,威武雄壯地朝前走去。它要行動了,要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讓雪豹代替領地狗羣去爲西結古草原死去的孩子報仇雪恨了。
領地狗羣轉眼離去了,平措赤烈依然枯坐在血泊中,他已經不再發抖,傻呆呆的臉上漸漸有了表情,那是悲慼,是噴涌的眼淚糊在臉上的痛苦和驚悸。
狼崽這時睜開了眼睛,發現摟着它的那雙手已經離開它,正在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淚,便悄悄地挺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平措赤烈的懷抱,又爬到了他身後,飛快地跑了。
狼崽一口氣跑出去了兩百米,發現不遠處的雪丘上突然冒出了一雙眼睛正在牢牢地盯着它,那是一雙狼眼,狼崽渾身一陣哆嗦,驚怕地轉身就走。
雪丘動盪着,銀裝紛紛散落,狼站了起來,用一種喑啞短促的聲音叫住了狼崽。
狼崽這纔看清楚,它就是那匹名叫命主敵鬼的頭狼,也是一匹分餐了它的義母獨眼母狼的狼,它嚇得連連後退,朝着野驢河上游的方向走去,命主敵鬼跟上了它。它們一前一後慢騰騰地走着。
狼崽雖然害怕跟它在一起,但又覺得自己一個人走路也會害怕——害怕孤獨,更害怕別的野獸,就不時地停下來,等着一瘸一拐的命主敵鬼。
命主敵鬼對它很客氣,每次看它停下來等自己,就殷勤地點點頭,全然沒有了頭狼那種悍然霸道的樣子,這讓幼稚的狼崽感到舒服,心裡的害怕慢慢消散了。
狼崽是食物,而且是惟一的食物。命主敵鬼知道自己傷勢很重,已經失去了捕獵的能力,如果不能想辦法把食物騙到自己嘴邊,就只能餓死了。
它們繼續互相靠近着,距離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幾寸了。狼崽還不知道,自己在命主敵鬼眼裡早就不是一匹狼崽,而是一堆嫩生生的鮮肉了。
小母獒卓嘎其實已經很累很累了,一離開父親的視線它就放下了羊皮口袋。它坐在地上喘息着,直到力氣重新回來,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
到達西結古寺了。這時候,它已經累得挺不起腰來,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着,似乎再也起不來了。
就要黑下去的天色裡,老喇嘛頓嘎蹲下身子愛憐地摸了摸它,又捧起羊皮口袋聞了聞,驚叫一聲:“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一直在念經,他看了一眼老喇嘛頓嘎捧在手裡的羊皮口袋,又回頭看了看肚皮貼着地面趴展在地上的小母獒卓嘎,馬上意識到是父親把牛糞碉房裡西工委的食物送來了,指了指明王殿的後面,揮了揮手。
牧民們涌出了洞口,每個人只是撮了一點點,放在嘴裡塞了塞牙縫,就把剩餘的糌粑送回來了。
丹增活佛一撮一撮地抓出糌粑,均勻地分給了所有的牧民,也分給了五個老喇嘛。
分到最後,羊皮口袋裡還剩差不多一把糌粑,丹增活佛拿着它走向了趴臥在明王殿門口的小母獒卓嘎。
牧民貢巴饒賽揪住羊皮口袋要去祭祀山神以及地獄餓鬼食童大哭和護狼神瓦恰的,帶着羊皮口袋裡差不多隻有一把的糌粑,匆匆離開了那裡。
小母獒卓嘎望着貢巴饒賽,先是有點驚訝,接着就很失望。它年紀太小,還不能完全理解人的行爲,心想你們所有人都吃到了糌粑,爲什麼就不能給我吃一口呢?小母獒卓嘎委屈地哭了,嗚嗚嗚地哭了。
一股寒烈的風呼呼地吹來。丹增活佛生怕沾在手上的糌粑被風吹掉,舉到嘴邊,伸出舌頭仔仔細細舔着,舔着舔着就僵住了,就像一尊泥佛那樣被塑造在那裡一動不動了,而且脖子是歪着的,耳朵是斜着的,眼睛是朝上翻着的,一副想抽筋又抽不起來的樣子。
着火了,明王殿裡着火了。
火焰忽忽地升騰着,高了,高了。
丹增活佛退出了明王殿,張開雙臂攔住了撲過來要去救火的牧民和喇嘛:“走開,走開,小心燒壞了你們。”
頓嘎撲通一聲跪下說:“可是佛爺,我們爲什麼要這樣?”
丹增活佛說:“地上沒有火,天上看不到,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哪兒有人有牲畜啊?我們沒有牛糞,沒有柴草,沒有燔煙,也沒有點燈的酥油,我們拿什麼點火呢?”
老喇嘛頓嘎說:“就是非要點火,也不能點着明王殿哪。”
丹增活佛說:“我們只能點着明王殿,明王殿是離西結古寺建築羣最遠的一個殿。”
碉房山上一片火紅,籠罩大地的無邊夜色被燒開了一個深深的亮洞,只見亮洞破雪化霧,拓展出偌大一片清白來。天上嗡嗡嗡的響聲就從這片清白中灑落下來,越來越大了。接着便是另一種聲音的出現,就像敲響了一面巨大的鼙鼓,咚的一下,又是咚的一下。
丹增活佛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遠方,抖抖索索地說:“去啊,你們快去啊,有聲音的地方。”
丹增活佛直勾勾地盯着密宗札倉明王殿的門邊,門邊的地上,就在剛纔,委屈壞了的小母獒卓嘎滴着眼淚歪着頭,把嘴埋進鬣毛,傷心地趴臥着。可是現在,那兒正在燃燒,一片熊熊烈火把小卓嘎趴臥着的地方裹到火陣裡去了。
丹增活佛忽地站起來,撲向了火陣,撲向了被大火埋葬的小母獒卓嘎。
當獒王岡日森格決定一定要想辦法讓雪豹去爲十個死去的孩子報仇的時候,同樣的想法也出現在了大灰獒江秋幫窮的腦子裡。
兩隻藏獒碰了碰鼻子,會心地笑了,獒王岡日森格轉身迅速離開了那裡。它無聲地奔跑着,在朦朧雪幕的掩護下,沿着衝擊扇的邊緣,低伏着身子,繞過狼羣,來到了屋脊寶瓶溝的溝口,警覺地站在聳立溝口的第一座寶瓶前,溝裡溝外地觀察了一番,然後飛快地刨深了一個雪窪,跳進去藏了起來。
這時在狼羣的後面,大灰獒江秋幫窮已經帶着領地狗羣及時衝了過去。三股狼羣動盪起來,按照一路跑來的次序逃向了屋脊寶瓶溝。
獒王岡日森格從雪窪裡猛地跳了出來,狂叫一聲,疾撲過去,準確地撲向了跑在最前面的黑耳朵頭狼。
黑耳朵頭狼大吃一驚,一頭撞進了岡日森格的懷抱。岡日森格搖晃着頭顱,牙刀一飛,頓時在狼臉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黑耳朵慘叫一聲,以頭狼的敏捷滾倒在地,滾向了自己的狼羣。
獒王岡日森格像一隻貓科動物,敏捷地跳向了溝口的高地,兩股陰寒的目光探照燈似的掃視着衝鋒而來的狼羣,突然轉過身去,用屁股對着白花花的狼牙,朝着屋脊寶瓶溝寶瓶林立的溝腦,用發自肺腑的聲音咕嚕嚕地叫起來。
這是藏獒招呼同伴的聲音,衝鋒而來的狼羣急煞車似的停下了,傳來一片哧哧聲,蹭起的雪粉一浪一浪地衝上了天。
高地上的岡日森格衝着空洞無物的屋脊寶瓶溝激動地搖着尾巴,那穿透力極強的聲音變得親切而柔情,好像許多領地狗,那些早就埋伏在屋脊寶瓶溝裡的激動而好戰的藏獒,正在朝它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