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主敵鬼頭狼重傷加身而權威猶在,它蹲踞在地上,用紅亮的眼睛狠毒地盯視着多吉來吧,也盯視自己的同伴,不時地發出幾聲痛苦而焦急的嗥叫。聚攏過來狼羣迅速調整着隊形,由原來四層的佈局,變成了兩層,靠近多吉來吧的一層是老狼和壯狼,外面的一層是青年狼和幼狼以及正處在孕期或哺乳期的母狼。

多吉來吧從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呼嚕聲,警告似的朝前走了兩步,看到狼的陣線居然一點也不慌亂,便朝後一蹲,狂躁地撲了過去。匹狼就從前後左右一哄而上。當多吉來吧用牙刀和前爪對付幾匹老狼的時候,兩側和後面的壯狼也正好可以飛出自己的牙刀來對付多吉來吧。

多吉來吧受傷了,好幾匹狼的牙刀同時紮在了它的屁股、大腿和腰腹之間,鮮血在周身滴瀝,都能聽到下雨一樣的響聲了。它看了看自己的傷口,悲憤地吠叫着,毫不憐惜自己地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

狼又變了,第三撥狼代替了第二撥狼,匹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圍繞着多吉來吧,準確地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但這次多吉來吧並沒有首先理睬跑到嘴邊來送死的老狼,而是不停地旋轉着,讓圍住它的狼搞不明白它到底要撲向誰。於是狼們也開始旋轉,狼們始終想讓老狼對準多吉來吧的利牙就隨着它的旋轉而旋轉。只見它眼睛放電似的閃爍着,以快如流星的速度左撲右殺,漆黑如墨的脊影連成了一條線,火紅如燃的胸脯連成了另一條線,矯健有力的四腿連成了第三條線,三條線並行着,就在黑壓壓一片狼羣之間忽東忽西,時南時北,不時有狼的慘叫,不時有皮肉撕裂和鮮血迸濺的聲音,不時有狼的倒下,倒下就起不來了,就只能死了。

頭狼命主敵鬼叫起來,戛然而止,所有的狼都站着不動了,都用陰鷙的眼光盯着多吉來吧。狼動了,所有的狼都動起來了,所有的狼都撲向了多吉來吧。

多吉來吧咆哮了一聲,它奮力反擊着,牙刀和前爪依然能夠讓靠近它的狼遭受重創,但它自己也是受傷,受傷,一再地受傷。甚至有兩匹狼把牙刀插在它身上後,就不再離開,切割着,韌性地切割着,任它東甩西甩怎麼也甩不掉。

狼們嗥叫着,一個個揚起脖子,指着雪花飄飄的天空,嗚哦嗚哦地宣告着死亡後的勝利。

多吉來吧覺得孩子們已經死了,它沒有盡到責任致使主人的學生一個個都成了狼的食物,它也就沒有必要活下去了。它看到兩匹健壯的公狼搶先朝着它的喉嚨齜出了鋼牙,便把眼睛一閉,靜靜地等待着,那種讓它頃刻喪命的狼牙的切割。

藏獒死了。

當大灰獒江秋幫窮和大力王徒欽甲保帶着領地狗羣蜂擁而來時,獒王已經把積雪的墳墓刨開了,死去的藏獒赫然裸露,獒王和領地狗們一看就認出來了,一隻是大牧狗新獅子薩傑森格,一隻是曾經做過看家狗現在也是大牧狗的瘸腿阿媽。它們的四周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積雪,積雪下面埋葬着餓死凍死的羊羣,有一百多隻,或者二百多隻。

獒王岡日森格甩了甩頭,甩掉了糊滿眼眶的淚水,悶悶地叫了一聲,掉轉身子,示意大家該走了,情勢危機,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戰鬥。

多獼狼羣和上阿媽狼羣都以爲領地狗羣已經放棄了追擊,便不再狂奔,漸漸停下來,一兩匹兇悍的頭狼你一嘴我一嘴的撕咬着。

就在這時,獒王來了,領地狗羣來了,等狼羣發現的時候,已經離得很近很近了。兩匹頭狼的打鬥倏然停止。上阿媽頭狼長嗥一聲,轉身就跑。它的狼羣迅速跟上了它,嘩的一下,狼影鼠竄而去。

又一場瘋狂的逃命和追逐開始了,逃命和追逐的雙方都抱定了不進入昂拉雪山不罷休的目的。

從西北方向吹來的風有了遠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幾股本地狼羣的味道、彷彿依稀還有多吉來吧和孩子們的味道。獒王岡日森格打了個愣怔:寄宿學校很可能出事了。

獒王岡日森格驚叫了一聲,奔逐的腳步沒有停下,身子卻傾斜着拐了一個彎,朝着和狼羣的逃逸大相徑庭的方向跑去。身後的領地狗羣遠遠近近地跟了過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爲什麼改變方向的,它們也聞到了西北風送來的消息。

只有一隻藏獒沒有跟着領地狗羣改變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攝命霹靂王。它仍然追攆着狼羣,獒王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它們要兵分兩路了。

分工瞬間完成:獒王岡日森格帶着大力王徒欽甲保等二十多隻奔跑和打鬥俱佳的藏獒,繼續追殺多獼狼羣和上阿媽狼羣,直到把它們趕進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幫羣則帶領大部分領地狗,去救援寄宿學校。

有一羣野獸正在朝這邊跑來,轉眼就近了,都可以看到它們沿着膨脹起來的硬地面扭曲奔跑的姿影了。它們是黑耳朵頭狼率領的狼羣。它們一來就直奔帳房,聞出十二個孩子還在裡面,就把帳房擠擠蹭蹭地圍住了。斷尾頭狼叫着,率領自己的狼羣撲了過去。

帳房南面的狼羣裡,命主敵鬼爛了屁股,裂了胯骨,疼痛得都走不成路了,卻還在那裡用嗥叫指揮着它的狼羣。圍繞多吉來吧的所有狼都朝着帳房跑去。

多吉來吧睜開了眼睛,骨碌一轉,看到身邊沒有一匹狼,便站了起來。它張着大嘴,齜着虎牙,噴吐着由殺性分泌而出的野獸的黏液,奓着鮮血的重量壓不倒的頭毛、鬃毛和身毛,旁若無狼地走了過去。這時候它並不主動出擊,只是用它的磅礴氣勢、它的熊姿虎威震懾着羣狼,它高昂着大頭,微閉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屑於瞅狼羣一眼,只用一身驚心動魄的創傷和依然滴瀝不止的鮮血蔑視着狼羣,健步走了過去。狼羣讓開了,按照多吉來吧的意志給它讓開了一條通往帳房門口的路。

多吉來吧跑進了帳房,臥在了餓得沒有一點熱量和力氣的平措赤烈身邊。

狼羣趴在帳房上,用利牙撕咬着牛毛擀制的帳壁帳頂,撕咬着支撐帳房的幾根木杆。

帳房爛了,接着就塌了,密密麻麻的狼影烏雲一般覆蓋過去。

小母獒卓嘎帶着父親躲閃着虛浮陷人的雪坑雪窪,順利來到了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

父親來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前,聆聽着從一片參差錯落的寺院殿堂上面傳來的勝樂吉祥鈴的聲音,趕緊趴倒在勻淨的積雪中,一連磕了好幾個等身長頭。

父親磕了頭,繞過嘛呢石經牆,來到自己曾經住過的僧舍前,推開門看到裡面沒有人,便走向了經幡獵獵的大經堂。大經堂裡還是沒有人,也沒有一盞點亮的酥油燈,黑乎乎地空曠着,似乎連沿牆一週的七世佛五方佛八大菩薩都滅燈走人了。

寺裡的佛爺喇嘛們包括藏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藏扎西七天前就分散到草原上救苦救難去了,爲了在大雪原上找到受困的牧民,他們帶走了所有的寺院狗,也帶走了大部分吃的和燒的,只給留守寺院的幾個佛爺喇嘛留下了三天的食物。如今三天的食物已經吃幹喝光,可是預期中早就應該走開的雪災不僅不走,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父親抱着小母獒卓嘎匆匆離去。

丹增活佛這個時候跪了下來,用一種誰也沒有聽到過的聲腔,悲切憂戚地喊起來,喊着,他哭起來,一個早已超越了俗世情感的佛爺,一個以護渡衆生靈魂爲己任的高僧,在大雪災的日子裡,面對他就要一把火燒掉的明王聖殿和那些木質的明王神像,失聲痛哭。

還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帶路,他們沿着來時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親摔到了,小母獒卓嘎連滾帶爬地撲過來,從後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條腿,使勁往後拽着。

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親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牆上原來糊滿了黑牛糞,現在牛糞已經沒有了,只剩下了幾面和雪色一樣乾淨的白牆,但在父親的語言裡,它仍然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牛糞碉房。

父親知道,西工委的班瑪多吉主任和兩個工作人員半個月前就離開西結古草原去了州府。

小母獒卓嘎經過牛糞碉房下面的馬圈,沿着石階走到了人居前,衝着厚實的門,又是用頭頂,又是用爪子摳。父親用手撥拉着石階上的積雪,幾乎是爬着走了上去,發現門是上了鎖的,父親先是用手掰,凍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氣來,只好用腳踹,冬天的銅是鬆脆的,踹着踹着鎖齒就斷了。

小母獒卓嘎搶先跑了進去,徑直撲向了竈火旁邊裝着糌粑的木頭匣子,然後激動地回過頭來,衝着父親“汪汪汪”地呼喚着。

父親用同樣激動的聲音問道:“真的有吃的呀?”撲過去,嘩的一下打開了木頭匣子。

糌粑啊,香噴噴的糌粑,居然還有半匣子。父親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都有一種把頭埋進木頭匣子裡猛舔一陣的。但是誰也沒有這樣做,他知道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帶走的。他又把木頭匣子放下,到處翻了翻,找出一個裝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隻埋在糌粑裡的木碗把糌粑分開了,羊皮口袋裡是多的,木頭匣子裡是少的,少的自己帶走,多的送給西結古寺,父親蹲下來,摟着小母獒卓嘎,羊皮口袋放到它面前,指了指山上面,山上面什麼也看不見,整個寺院都處在雪罩霧鎖之中。

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父親戀戀不捨地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霧中,才毅然回身,抱着裝糌粑的木頭匣子,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