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第十七章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離開密靈洞不久,就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從他們後面走來的,好像一直跟蹤着他們。當他們穿雪溝,翻雪嶺,一路疾走,累得滿頭大汗,倒在雪地上喘息不迭的時候,他突然從雪包後面冒了出來。他帶着誠實的笑容,和顏悅色地問道:“七個苦命的孩子,你們要去哪裡啊?”孩子們沒有回答,驚奇地望着他。他胸前掛着墓葬主的鏡子,頭上綴着羅剎女神的琥珀球,腰裡吊着一串兒鬼卒骷髏頭,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大聲問道:“你是誰?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個人說:“我叫達赤,我是雪山的兒子,是指路的明燈。我常常出現在迷途的人們面前,告訴他們哪裡是他們應該去的地方。”刀疤打量着他說:“你是指路的明燈?那你能給我們指路嗎?”達赤從腰裡取下一個骷髏頭說:“你們看我有沒有神力,就知道能不能給你們指路了。”說着他用雙手把骷髏頭合在中間,念道,“大哭女神來了,伏命魔頭來了,一擊屠夫來了,金眼暴狗來了。來了就變了,骷髏變寶石了。”他忽地張開雙手,裡面的骷髏頭果然變成了一個綠松石的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吃驚得面面相覷。達赤又變了幾次,一會兒變個黑瑪瑙的猴,一會兒變個寒水石的狗,一會兒變個鐵疙瘩的鬼,最後又變回到了骷髏頭。孩子們望着他的眼睛頓時就亮光閃閃了。他們沒見過這樣的魔術,這樣的魔術是被看作神蹟的。

接下來就是達赤說什麼他們信什麼了:“什麼,你們是來尋找滿地生長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的?那我告訴你們,你們真是有福氣,你們見到了我,就算見到了岡金措吉。你們知道党項大雪山嗎?”刀疤看了看大腦門。大腦門說:“知道。”達赤說:“知道就好,党項大雪山裡有許多冰窖,所有的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的門戶,這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就我知道。”達赤說着隨手又變起了魔術,又讓孩子們萬分驚奇了一番,然後說,“走啊,你們跟我走啊。”刀疤要走,又搖了搖頭,所有的孩子都搖了搖頭。他們說:“我們要和岡日森格一起去。”

達赤翻起白眼瞪着天空說:“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個什麼東西?你們不要告訴我,讓我猜一猜,它不是獅子,它不是犛牛,它不是馬,它不是羊,它也不是人,我知道了,它是一隻高高大大的藏獒,是金黃色的,對不對啊?”孩子們驚奇地說:“對啊,對啊。”達赤說:“那就讓我問問大哭女神,問問伏命魔頭,問問一擊屠夫,問問金眼暴狗吧,這些依附在我身上的神會告訴我,岡日森格是跟你們一起去,還是循着你們的足跡自己單獨去。你們看見了吧,我手裡現在什麼也沒有,我把兩手合起來再分開,如果手裡是鴉頭男神,那就說明它跟你們一起去是吉祥的,如果是獒頭女神,那就說明它自己單獨去纔是吉祥的。”手掌合起來,轉眼又分開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伸出了七顆頭,看到他的手心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銅塑的神像,是女神,是藏獒頭顱的女神。他們愣了:這就是說,岡日森格只能單獨去了,這是神的旨意,是誰也不能違背的。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跟着達赤,朝着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党項大雪山走去。

達赤是西結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輩輩繼承下來的。每年藏曆正月十五,西結古寺都要舉辦一次驅鬼法會,喇嘛們騎着快馬,念着猛咒,在西結古草原上到處奔走,把爲害各處的鬼都驅趕到西結古寺最高處密宗札倉明王殿後面山坡上的降閻魔洞裡,在住持活佛的帶領下,吹着十四把黃銅號角,敲着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唸誦着《僅用一擊就能殺死妖魔經》以及各個密法本尊如雷貫耳的法號,在鐵棒喇嘛聲色俱厲的恐嚇聲裡,把鬼一個個裝進黑疫病口袋、紅死亡口袋和白殃禍口袋,然後交由送鬼人揹着這三個口袋去党項大雪山請求山神處理。山神有時會埋葬它們,有時會燒化它們,有時又會撕碎它們。党項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嶺,也是恐怖的峰巒。

送鬼人達赤既然每年都要揹着三個裝鬼口袋穿過草原,走向雪山,他渾身就一定沾滿了鬼氣,連每一根頭髮都可能是病死殃禍的象徵。人們不敢接近他,帶着沉重深刻的恐懼躲避着他,同時又會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討爲生的,無論是頭人、僧人還是牧民,只要面對他伸出來的手,就都會把最好的食物施捨給他,希望他趕緊離開,不要把毀人的鬼魂留給自己。但事實上他是很少討要食物的,頭人們爲了驅散他那輻射而瀰漫的邪祟鬼污之氣,每年都會給他許多財產,屬於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羣結隊的,足夠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沒有女人喜歡他。所以當一個性情陰鬱,急於爲死去的兩個丈夫報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時候,他突然就激動萬分,當着這個女人的面,無比虔誠地向八仇凶神的班達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閻羅敵發了毒誓:要是他不能爲女人的前兩個丈夫報仇,他此生之後的無數次輪迴都只能是個餓癆鬼、疫死鬼和病殃鬼,還要受到尸陀林主的無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來。儘管這女人只跟了他兩年就死了,但面對女人的誓言沒有死。爲了這不死的誓言,他離開西結古,把家安在了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千挑萬選,在牧人們的數百藏獒裡,尋覓到了一隻出生才兩個月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遺傳正統的党項藏獒。他給它起了個傲厲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飲血王党項羅剎。它渾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獵獵燃燒的火杵,胸毛也是紅紅火火的,象徵了它燃燒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時候它一點發怒的心思也沒有,當藏曆年正月初一的這天送鬼人達赤揪着它的脊毛離開它的主人時,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氣聲對第一次感覺到的難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麼回事兒,活在世上居然還有不舒服。送鬼人達赤一直揪着它,而且是甩來甩去地揪着它,它越來越難受,更加大聲地呼呼喘着氣,希望這個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樣把它抱在懷裡,或者把它趕快送回到主人身邊去。它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主人因爲害怕沾上鬼氣已經把它送給這個人了。主人說:“你怎麼天天來我家帳房門口轉悠?你看上什麼了你趕緊拿走,祈求你千萬不要再來了。”話音未落,送鬼人達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個時候正在主人身邊玩耍,阿媽和阿爸——兩隻體大毛厚、威風無比的党項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着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達赤帶到了他家裡,那是一個沒有窗戶只有門的石頭房子,門一關裡面就漆黑一團了,點亮了酥油燈它纔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隻柴手捏拿着,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頭的手,是一擊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着鬼影,讓鬼影的面孔更加猙獰可怖了。它驚怕地叫了一聲,蜷縮到石牆的一角,好長時間沒有睜開眼睛。等它睜開眼睛的時候,酥油燈滅了,送鬼人達赤已經離去,木門是關死了的,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露着外面的陽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邊去。但它不是空氣,不能飄過門的縫隙。它窮盡了所有它知道的辦法,最後徒勞地看到外面的陽光正在消失,而自己已是筋疲力盡,飢腸轆轆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四處尋找吃的。在爪子和嘴可以夠着的地方,它什麼也沒有找到,沒有糌粑,沒有牛肺,沒有肉湯,沒有自它斷奶以後主人餵養它的一切,有的只是讓它恐怖的寂靜。它在寂靜中發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它到夢裡去尋找吃的,終於找到了,眼睛一睜,又沒有了。它抽着鼻子聞了聞,覺得滿房子都是肉味,猛地擡起頭來,用穿透黑暗的眼光一看,看到牆上居然是掛着肉的,一溜兒全是一條一條的風乾肉,還有甜絲絲的冰水,一聞就知道裝在那幾只鼓鼓囊囊的羊肚裡。它大叫一聲,激動得又撲又跳,但是它夠不着,跳了無數次都夠不着。它開始吠叫,希望阿媽或者主人能聽到自己的叫聲推門而入。但是沒有,它一直叫到天亮,也沒有一個人和一隻狗前來輕輕叩一下門。它絕望地用頭撞着門板,撞得腦袋都蒙了,大了,禁不住痛苦地趴在地上把沉重的腦袋耷拉在了腿夾裡。大概飢餓就在這個時候給了它生存的靈感吧,或者它作爲一隻党項藏獒天性裡就有在死亡線上求生的素質,它很快又站了起來,開始滿房子繞着圈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便一躍而起,四腿蹬着牆壁撲向了高懸頭頂的風乾肉。

一個月以後送鬼人達赤回來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發現它長大了許多,儘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顯得比一般同齡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說:“我沒有看錯,你將來一定是一隻大狗。”它煩躁地衝他叫了一聲,聞出他身上的味道跟這房子裡的味道是一樣的,便沒有撲過去。但是它心裡很清楚,它跟他沒有關係,跟這所房子也沒有關係,它每天都千方百計地想離開這裡,如今門開了,它更要離開了。它撲向了門口,想從他的腿邊擠出去。早有準備的送鬼人達赤突然從背後亮出了一根粗大的木棒,揮起來就打。這是它第一次捱打,打得它連滾了三個滾,一直滾到了牆角。它看着他,眼睛裡突然噴射出一股藍焰似的光脈,低低地吼叫起來。送鬼人達赤滿意地獰笑着,他知道眼睛裡的藍焰是党項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爲一隻幼獒對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說:“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歡暢地恨吧,恨所有把送鬼人當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來越恨我就手下留情,因爲你是飲血王党項羅剎。”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強的藏獒,是從來不準備領略失敗的党項藏獒,它迅速站起來,再次撲了過去。這次不是撲向門外,而是撲向了堵在門口的他。送鬼人達赤掄起木棒再次打了過來,它滾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狽地滾過去撞在了牆上。就這樣,它不馴地站起來,撲過去,撲了二十六下,把党項藏獒的兇悍和堅忍全部撲了出來;就這樣,他不斷地把木棒掄起來,打過去,直打得它遍體鱗傷,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了。他踢了它一腳,對它說:“你還沒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無休無止地恨吧,恨所有見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結古人命的人,因爲你是飲血王党項羅剎。”它瞪着他,眼睛裡的藍焰越來越熾盛了。但是它無法站起來,它幾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達赤彎腰在它身上到處摸了摸說:“我這麼狠地打都沒有打斷你的一根小骨頭,看來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頭、一擊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經在保佑你了。你就在這兒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鷹,沒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達赤提着木棒到處走動着,滿意地看到掛在牆上的風乾肉和冰水已經被它吃光喝乾了,說明它每天都在黑暗裡撲跳,它已經可以撲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隻小豹子那樣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掛了許多風乾肉和幾隻盛滿冰水的羊肚,然後走了,一走又是一個月。

等到送鬼人達赤再次回來的時候,它又長大了許多。掛在牆上的風乾肉和冰水已經一掃而空,說明它的撲跳比一個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臥在牆角警惕地瞪視着這個人,看到他把一隻手藏在身體後面,就站起來,條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臉上的皮肉。它知道他身後藏匿着木棒,木棒帶給它的痛苦就像母親帶路它的溫暖一樣,已經深深鐫刻在了它的記憶裡。這樣的記憶對它高傲的天性無疑是極大的傷害,讓它提前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擺脫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滅木棒。它撲了過去,就像這些日子它在極度飢餓中撲向牆壁上的風乾肉一樣,撲跳的距離完全比得上一隻成年的藏獒。送鬼人達赤吃驚地“哎呀”了一聲,往後一縮,掄起木棒就打了過來。它的撲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準確的,但倒在地上的卻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後它再也沒有找到站起來撲咬第二次的機會,木棒就像雨點一樣打了下來,它蠕動着,慘叫着,差一點昏死過去。

這一次教訓讓它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你必須學會一撲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領,在強大的敵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撲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達赤丟下打斷了的木棒,又一次把新帶來的風乾肉和裝冰水的羊肚掛在了牆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時候他說:“你恨誰?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給他們揹走了鬼他們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應該恨的是上阿媽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嗎,是上阿媽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個月,又是一次無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掛高了一些,送鬼人達赤又一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個月都是這樣。飲血王党項羅剎一年沒有來到陽光下面,一年沒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帳房和羊羣,一年沒有見過任何一隻狗、任何一個動物,一年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送鬼人達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畫在牆上的鬼影一樣,心是一個陰溼的盆地,裡面叢生着猙獰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達赤的木棒打癱在地,它掙扎着站起來,頑強地成長着。隨着成長起來的還有憤怒和仇恨,還有比陰暗的石頭房子陰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還有它作爲食肉動物的撲咬本領。最後一個月,送鬼人達赤把風乾肉和裝冰水的羊肚掛到了房頂上。等他走了以後,飲血王党項羅剎仰頭一望,便衝牆而上,就像一隻飛翔的鷹,把肉一口叼住,然後又衝牆而下。它長大了,迅速地長大了。

長大了的飲血王党項羅剎已不再見到送鬼人達赤就撲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來越堅硬的木棒藏在身後,如果它不能讓他丟棄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積仇恨,或者服從。啊,服從?它怎麼可以服從這樣一個人呢?然而服從似乎是必須的,因爲它天生是人的夥伴,而現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這一個。況且服從也可以是權宜之計,如果這樣的權宜之計能夠讓送鬼人達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開始仇恨,毫不留情地撲向他的喉嚨。於是它屈辱地揚起了頭,搖起了越蜷越緊的尾巴。送鬼人達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幾秒鐘他就故態復萌,揚起木棒,照頭便打,吼道:“你搖什麼尾巴,你對誰也不能搖尾巴,你再搖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割掉。”這一次是打得最慘的,幾乎要了它的命。它在傷痛的折磨中突然領悟了送鬼人達赤的全部含義,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毀滅——毀滅一切善意的舉動。這樣的醒悟對它來說是大有好處的,它對他採取了既不撲咬也不服從的態度,儘量躲開他的,儘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須知道他在想什麼。

新的一年開始後,送鬼人達赤用繩子綁着它把它帶出了石頭房子。那一天沒有陽光,那一天大雪紛飛,寒冷異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達赤一腳踢進了一條壕溝,壕溝深深的,差一點把它摔死。它從壕溝裡擡起了頭,看到送鬼人達赤已經不見了。它頓時就變得狂躁不安,在壕溝裡來回跑動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經習慣了的石頭房子裡去。但是一切試圖跳出壕溝的努力都失敗了。壕溝長五十米,寬兩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淺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溝原來是一個雪水沖刷出來的深壑,送鬼人達赤用一年的時間加深了溝底,加陡了溝壁,加高了溝沿,把它改造成了飲血王党項羅剎的新處所。飲血王党項羅剎在溝底不停地走動着,雪更大了,黑夜寂然來臨,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陽露出了雲翳,雪停了,風還在吹,空氣冷到尖銳,它仰望壕溝之上的一線藍天,突然意識到死亡已經出現在頭頂了。

代表死亡的是無數狼頭。一顆顆狼頭圍繞着溝沿,懸空窺視着它。它緊張得又蹦又跳,意識到蹦跳是毫無意義的,就開始奔跑。五十米長的溝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個來回,跑了一會兒,又意識到奔跑更是無意義的,便停下來狂吠。它第一次用這麼大的音量狂吠,發現它越是吠得起勁,窺視它的狼頭就越沒有離開的跡象。狼也開始叫了,好像有點學它的意思。它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狼,但是它聽到過狼的聲音。在藏獒面前,天敵的聲音本來是泣哀和可憐的,如今卻顯得放肆而得意,充滿了對它的蔑視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終於跳不動了,大汗淋漓地趴在了地上。羣狼嗥叫的聲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閉上了眼睛,渾身開始發抖。它發現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膽小的,既是兇悍的也是恐懼的,那種在它的遺傳中含量極少的怕死的感覺剎那間無比誇張地跑了出來,讓它在死與不想死的刀鋒上感到了生命的無助和無奈。它用兩隻大耳朵緊緊堵住了自己的聽覺,抱着一種向困厄投降的心態,等待着末日的來臨。

末日自然是不會來臨的,因爲沒有一匹狼敢於下到壕溝裡面來。它們窺伺着歡叫了好長時間就奔馳而去了。當寂靜突然降臨的時候,飲血王党項羅剎感到了一陣難以忍受的飢餓。它擡頭看了看上面,絕望地發現這裡的牆壁上沒有懸掛的食物,有的只是石頭。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開始舔雪。整整三天過去了,它把溝底的積雪舔得一滴不剩,然後就用前爪使勁掏挖溝壁。

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送鬼人達赤來了,從壕溝最淺的地方,扔下來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從獵人手裡用兩隻肥羊換來的一匹成年狼。飲血王党項羅剎驚然而起,紋絲不動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掙扎,很快就把綁縛它的繩子掙脫了,擡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過身來,這纔看到飢餓中瞪着血紅眼睛的飲血王党項羅剎。飲血王党項羅剎還是紋絲不動,畢竟它是第一次這麼近地面對一個本性比它兇殘十倍的活物。狼把鼻子往上撮着,露出了鋒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這說明狼已經看出它是一個不諳時世的少年,有點不怕它。但是狼沒有想到,面前的這隻藏獒雖然年少,但渾身日積月累的憤怒和仇恨早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了。它憤怒的是整個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況它現在面對的是一匹狼,一個狗類種族天經地義的敵手。它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餓癟了的肚腹,發現那兒正在激動地顫抖,也就是說,即使它不想吃狼,肚子也想吃狼了。它帶着正在極端飢餓中痛苦發抖的肚子跳了起來,撲了過去,速度快得連它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牙齒就已經嵌進了狼的後頸。狼的掙扎讓它激動,它又換口咬住了喉嚨,便咕嘟咕嘟地飲起了狼血。送鬼人達赤在上面狂叫起來:“一擊屠夫,一擊屠夫,伏命魔頭,伏命魔頭。”

就這樣,飲血王党項羅剎在壕溝裡呆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沒吃過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獸的肉。野獸一來,照例先是戰鬥,後是吃肉。它跟雪豹鬥過,跟金錢豹鬥過,跟藏馬熊鬥過,次數最多的當然是跟狼鬥,有荒原狼、豺狼,還有極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達赤爲了從獵人手裡得到這些野獸,付出了頭人們送給他的大部分財產——一大片羊羣和一大片牛羣。

一年中幾乎天天都有野獸在壕溝上面叫囂,它陰森森地仰望它們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積着。

一年中它沒有見過帳房和羊羣,沒有見過任何一隻同類、任何一個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達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溝壁,因爲它覺得這是一堵牆,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來,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許多個大洞,雖然沒有如願,但卻把兩隻前爪磨礪成了兩根鋼釺,隨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個深深的坑窩。

一年中它不避嚴寒酷暑,白天沐着陽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長大了許多,已經不折不扣是一隻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滿了豹子的味道、藏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氣息、心態和行爲舉止上已經不屬於西結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經是一對牧羊狗的優秀的兒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爲飲血王党項羅剎的意義,正在按照送鬼人達赤的願望,惡毒地仇恨着,時刻準備咬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結束的這天,它吃掉了一隻用一頭犛牛換來的荒山貓。這是送鬼人達赤投下來的一種最敏捷的野獸。按照荒山貓的本領,如果是面對別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緣着溝壁,逃離險境。但是飲血王党項羅剎沒有給荒山貓逃生的機會,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長了。它用野獸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對方。

吃掉了荒山貓,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貓的肉有強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動物吃了它都會昏然睡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來的時候,它吃驚地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開闊的雪地上。送鬼人達赤用十幾根皮繩和五頭犛牛把它吊出了壕溝,又用一頭最健壯的犛牛馱着它來到了這裡。這裡是党項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設地生成着許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達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勁把它朝前推去。它順着冰坡滑了下去,轟然落地的時候,地下冰窖裡的一羣雪雞噗啦啦地飛了出去。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飲血王党項羅剎就呆在方圓不到二十米的冰窖裡。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憤怒地奔跑,時不時地伸出前爪在冰牆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溝來。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這樣。半年中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戰鬥。它撕咬着投下來的野獸——狼、豹子或者藏馬熊,從來沒有放棄在第一時間撲過去一擊致命的機會,有時候用牙,有時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僅有力,而且越來越堅利了,因爲它必須摳住光滑的冰石,無論它是平面的,還是斜面的。

半年以後,當飲血王党項羅剎業已證明自己是一隻所向無敵的藏獒的時候,活物突然沒有了,飢餓成了它必須天天面對的事情。送鬼人達赤一個星期才餵它一次,每一次他都會放下一根粗皮繩來,食物——一些爛羊肉或者爛牛肉就綁在皮繩的中間它撲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須用牙咬住皮繩,用堅硬銳利的爪子摳住冰牆,一點一點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繩就斷了,它會從冰牆上摔下來,摔得渾身骨頭疼。摔了兩三次之後它就學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會把兩隻前爪深深地打進冰牆,然後一步一個坑窩地挪下來。這時候它已經不是藏獒,而是一隻其大無比的貓科動物了。依然是飢餓,按照飲血王党項羅剎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應該吃掉十公斤鮮肉,但是它現在平均每天一兩肉都吃不到。餓極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來的冰塊。它瘦了,打不起精神來了:但是它的陰冷和殘暴卻越來越有質量地裂變成了渾身的細胞,忿怒和仇恨就像定時炸彈一樣隨時都會爆發,蘊藏胸中的億萬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當送鬼人達赤又來給它餵食時,吃驚地發現,冰窖的窖口殘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飲血王党項羅剎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這就是說,冰窖已經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殺死一隻雪豹後又回去了。幸虧它沒有跑掉,它萬一跑掉了呢?第二天,送鬼人達赤把一隻用兩頭犛牛換來的荒山貓扔進了冰窖。飲血王党項羅剎這時候一點也不餓,但它還是一躍而起,在對方還沒有明白應該往哪裡逃的時候,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脖子。荒山貓的肉沒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纔去對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貓。送鬼人達赤在窖口等了一個星期,纔等來它昏睡不醒的時刻。

這一年是藏曆鐵兔年,鐵兔年結束的時候,飲血王党項羅剎出現在了石頭房子的門前。它被兩根粗鐵鏈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隻真正的看家狗那樣。它仍然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見不到帳房和羊羣,見不到任何一隻同類、任何一個人,除了送鬼人達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續着:一是忍受飢餓,二是忍受仇恨。飢餓可以通過吃肉來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達赤每天都在對它吼叫:“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這樣的吼叫讓飲血王党項羅剎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這裡,在上阿媽的仇家那裡。當生活和仇恨已經畫了等號的時候,上阿媽的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詞。

夏天到了,送鬼人達赤要帶着飲血王党項羅剎去上阿媽草原了,突然聽說了岡日森格的事情,聽說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過望,立刻決定:暫時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復仇,就用不着去了。

帶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兩天後送鬼人達赤來到了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頭房子,從飲血王党項羅剎的脖子上解開了兩根粗鐵鏈子。飲血王党項羅剎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除開送鬼人達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紅的眼睛,帶着裝滿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靂般地奔跑過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愣住了,驚駭無主地互相撕拽着,轉身就跑,邊跑邊扯開嗓子喊起來:“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