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鼬還活着,岡日森格用兩隻爪子輪番撥拉着,送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嘴邊。臥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雪鼬的喉嚨,使勁磨着牙,磨了一會兒才把脖子咬斷。它咯吱咯吱嚼着脆骨吃起來。岡日森格一直在旁邊看着,一口牙祭也不打。這就是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區別,也是看家狗和領地狗的區別。岡日森格曾經做過看家狗,草原上最好的看家狗一般不在野外獵食動物,除非遇到不吃就會餓死的情況。
大黑獒那日吃得很慢,藏醫尕宇陀蹲在它身邊,不停地把一些寶石粉、麝香粉和藏紅花摻和起來的藥面撒到雪鼬的肉上。大黑獒那日知道這些藥面是治傷的,貴重得就像金子,一點也不浪費地舔了進去。尕宇陀輕輕摸着它的頭說:“你傷得太重了,還得養些日子,才能到野外自己找食吃。”大黑獒那日頭上的傷口正在癒合,斷了的鼻樑又被尕宇陀接好了,兩次受創的左眼已不再腫脹。但是尕宇陀的擔心仍然沒有消除,那就是左眼能不能恢復到從前,如果不能,視力到底能下降到什麼程度?
揹着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來到密靈洞的四個鐵棒喇嘛回去了兩個,留下了兩個。留下的兩個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照顧和守護着住進洞裡的人和狗,尤其是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絕對不允許他們走出暗藏着密靈洞的密靈谷。丹增活佛說了,密靈谷外就是雕巢崖,雪雕會告訴進山搜尋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騎手:這裡有人,這裡有人。
密靈谷是昂拉雪山中的一個暗谷,所謂暗谷就是在東西走向的巨大山巔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南北走向的深谷,遠遠地看絕對看不出它是谷地,走近了才發現那山巔在聳起的時候又突然從背後跌落了下去,跌落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闊。也不知什麼時候,被稱作“日朝巴”的山中修行僧發現了它,起了個名字叫密靈谷,意思是密宗顯靈之谷。天賜的密靈谷裡更有天賜的密靈洞,在絕對寂寞中苦苦修行的密宗僧人就代替雪豹成了密靈洞裡的第一茬人類。幾百年過去了,數千個密宗僧人在極其機密的狀態中成就了大圓滿法、時輪金剛法、大手印法、閻摩德迦法以及蓮花生弘傳的金剛橛法,修得了預知未來、騎鼓飛行、吞刀吐火、密咒降敵、分身奪舍的功夫,然後就遠遠地去了。就像一線單傳的傳家寶一樣,密法的修行者離開這裡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收門徒,傳授密法,幾年後再把密靈谷以及密靈洞的存在秘傳給自己最得意的門徒,一個,只能是一個。這個得意門徒受傳之後,就會千里迢迢來到昂拉雪山,先尋找密靈谷再尋找密靈洞。找到了,就算他和密法有緣,按照上師的傳授修煉就是了,找不到就說明沒有緣分,他得回覆上師由上師另行派人。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是一個由自己的上師另行派來的門徒。
丹增活佛自然是找到了,也修煉過了,等他走出密靈洞,就要離開密靈谷時,吃驚地發現滿谷都是藏獒,密密麻麻的,差不多西結古草原上的藏獒都來到了這裡。後來他知道,那一年出現了百年不遇的狗瘟,那一年的藏獒無論是領地狗和寺院狗,還是牧羊狗和看家狗,都成了無情的狗瘟虐殺的對象。藏獒一旦得了傳染病就會主動離開主人和草原,走得遠遠的,走到雪山裡來,然後孤獨地死去。但是這一年,它們並不孤獨,它們集體得病,集體來到了密靈谷,好像它們早就知道昂拉雪山裡有這樣一個人鬼不知的地方。
神秘的修行者丹增活佛呆愣着半晌不敢邁動步子。他在密靈谷只見過無憂無慮、縱橫馳騁的雪狼和雪豹,從來沒見過伴隨人生活的藏獒,藏獒怎麼來了?來這裡準備悄悄死掉的藏獒和人一樣吃驚:這裡怎麼有人,而且是一個人類中備受尊敬的僧人?看來它們是不能在這裡死掉的,這裡是個乾淨聖潔的地方。但是藏獒們已經走不動了,命運只能讓它們在密靈谷裡死掉。就在它們紛紛嚥氣的時候,丹增活佛走出了密靈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招收門徒,而是追祭藏獒之魂。他告訴別人:爲什麼得了狗瘟的藏獒會到昂拉雪山裡去死呢?一是它們不想把瘟病傳染給別的狗和人;二是它們死了以後就會成爲狼食,狼吃了它們也會得病,也會死掉,這樣草原上就不會出現狼吃羊的時候沒有藏獒保護的局面了。可以說,病死一隻藏獒,就會同樣病死好幾匹狼。狼是狡猾的,但在遇到病獒的軀體時,卻完全失去了判斷能力。因爲在它們的經歷中總是藏獒咬狼,對藏獒的仇恨差不多就是狼界裡的所有仇恨和唯一仇恨。它們急切地需要報復,需要發泄仇恨,於是就喪失理智地瘋狂撕咬,大口吞嚥帶有瘟病的獒肉。
丹增活佛說:這就是藏獒的好處,它們即使得病死了,也要讓狼嚐嚐藏獒的厲害,也要盡到保護人畜的義務。
丹增活佛追祭了獒魂後的第三年,纔開始招收門徒,傳授密法。但他沒有把密靈谷以及密靈洞的存在當作神聖而機密的密宗修煉道場秘傳給自己最得意的門徒,因爲那麼多藏獒在那裡死掉了,那麼多吃了藏獒的狼在那裡死掉了,一個到處飄逸着獒魂和狼魂的地方,是修煉不出真正的密宗的,如果非要修煉,很可能就會進入外道魔障,染上污風邪氣,變成淨土世界佛法密宗的敵人。他領會到這是大日如來的旨意:藏獒的蹤跡就是人的蹤跡,密靈谷已經不再密靈了,你是最後一個密靈洞裡的得道者。
密靈洞雖然已不再是機密的修煉道場,但知道的人並不多,藏匿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還是絕對保險的。半個月的時間裡,牧馬鶴部落的騎手在強盜嘉瑪措的率領下一直都在昂拉雪山的溝溝窪窪裡尋找,但他們就是發現不了暗藏其中的密靈谷。他們不止一次地遠遠看着東西走向的巨大山巔,卻始終沒有發現在聳起的山勢中突然從背後跌落下去的深谷。它們的尋找即將失敗,眼看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的這天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躲進密靈洞的第十六天。
這一天,在天寥地廓的昂拉山羣裡,母雪狼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一面冰坡上,一口咬斷了嘎嘎的一條後腿,然後跳上冰坡前的一座雪巖,用唬聲和利牙堅持不懈地驅趕着兩匹試圖吃掉小白狗的公雪狼。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兩匹公雪狼終於被它嚇住或者被它說服了,它們跟着母雪狼來到了一塊更高的雪巖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冰坡上痛苦掙扎的小白狗。
小白狗嘎嘎已經發不出汪汪汪的吠叫了,它的叫聲變啞變細變得若斷似連,最後變成了吱吱吱的哭泣。哭泣是不由自主的,鑽心的疼痛使它把表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藏獒的怯懦從身體最深奧的角落裡挖了出來,生命拒絕傷害和懼怕死亡的本能一下子抓住了它的靈魂,讓它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和對藏獒在自然界的地位感到了絕望。它拖着一隻斷掉的後腿,哭着喊着拼命逃跑,差不多就要把力氣用完了,才發現它只不過是在原地打轉。紅色的血跡在潔白的冰坡上就像圓規一樣畫了一圈又一圈,當最後一圈在疲倦和痛苦中結束時,它疾喘一聲,就再也不動了。
它沒有死掉,也沒有昏過去。憑着潛意識的作用,它採取了生命在面對困境時所採取的最有效的辦法,那就是咬住牙關,悄悄地忍着,忍着。一個時辰過去了,身體越來越冰涼,冰涼得都感覺不到冰坡和空氣的冰涼了。血還在流,一流出來就變成了紅色的晶體。小白狗嘎嘎呆呆地望着它,意識到這些晶體與自己的生命有關,流走的越多,生命就越接近死亡,而接近死亡的標誌就是異常的口渴。它蠕動起來,把自己的頭枕在紅色的晶體之上,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着,似乎好受一點了,似乎不怎麼疼痛了,似乎眼看就要套住自己的死亡又慢慢離去了。它不知道藏獒的優良遺傳正在起着作用,使它的另一種本能從殘存的血液裡冒了出來,只知道它已經不怎麼怯懦和懼怕死亡了,它在不知不覺中堅強起來了。它又發出了汪汪汪的吠叫,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叫着叫着它站了起來,用三條腿支撐着身子,衝着它用天生靈敏的嗅覺捕捉到的狼臊味兒滿腔仇恨地叫着。
母雪狼帶着兩匹公雪狼依然趴在雪巖上耐心十足地看着小白狗嘎嘎。它們喜歡它的吠叫,在這樣一個野獸出沒的地方,如此幼稚的狗吠就連警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引誘。它引誘着它們,也引誘着另一匹只有半個鼻子的母雪狼。半個鼻子的母雪狼就要來了,吃掉小白狗的時刻就要到了。
半個鼻子是一匹四處流浪的孤狼,至少暫時是這樣。它體格強壯、性情粗暴,經常來這裡以最輕蔑的方式挑釁着冰坡的主人母雪狼和兩匹公雪狼。而對母雪狼來說,更危險的是,當這種挑釁來臨時,兩匹公雪狼的反擊並不是不遺餘力的。半個鼻子的挑釁有時候會突然變成挑逗,挑逗意味着什麼,母雪狼再清楚不過了:兩匹公雪狼雖然已不再年輕,但發情時好色的本性一點也沒有改變,只要有一匹公然背叛它,這面冰坡的主人就不可能再是它母雪狼,而是半個鼻子了。
所以母雪狼想出了這個讓半個鼻子吃掉小白狗的辦法,套用人類的術語就是“嫁禍於人”。爲了讓這個想法變成事實,它必須用堅強的意志暫時抑制貪饞的本性,必須說服跟隨自己的兩匹公雪狼,讓它們也和自己一樣在這個冰雪的世界裡具有冰雪的聰明。
草原上包括雪狼在內的野獸都知道,藏獒的嗅覺是最最可怕的殺敵能力。你要是傷害了藏獒的主人和親人,或者咬死了它們看護的牛羊,你首先得想好擺脫跟蹤報復的辦法,否則你就完了。它們會循着你的足跡,襲擊你的家園,摧毀你的巢穴。更加嚴重的是,有時候藏獒的報復並不是接踵而至,而是相隔很長時間,半年,或者一年,在你把什麼都忘了,毫無戒備的時候,它會突然出現在你家的門口。你不知道它是哪裡來的藏獒,而它是知道你的,它的鼻子和記憶告訴它,你就是那個傷害了它的主人和親人或者咬死了它看護的牛羊的惡棍。所以在以往的經驗裡,雪狼得罪了藏獒以後,第一個行動就是逃離家園,走向遙遠的地方另築巢穴。
現在,母雪狼的聰明想法就要實現了。它的眼睛倏忽一閃,看到了一個移動的影子。那就是半個鼻子的母雪狼,正從山腳的雪壑裡小跑而來。
母雪狼興奮地站了起來,威脅似的鳴叫着。它覺得威脅是必要的,因爲對格外兇悍的半個鼻子來說,你越是威脅它,它就越會跑過來,而如果你悄悄地不做聲,它就會疑竇橫生:“是不是陷阱的機關啊?是不是毒藥的誘餌啊?”威脅持續着,半個鼻子遠遠地看着母雪狼,嗅着空氣走了過來。
狼臊味兒越來越濃,小白狗嘎嘎充滿仇恨的吠叫越來越大了。當半個鼻子從雪丘後面突然冒出來時,嘎嘎居然勇敢地用三條腿撲了一下。
半個鼻子停了下來。儘管母雪狼的威脅已經表明小白狗的出現或許不是什麼詭計,但它還是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又用研究的眼光仰視着雪巖上的母雪狼和兩匹公雪狼。它覺得有點蹊蹺,便繃直了前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爪踩倒了還在吠叫的小白狗。
它露出了虎牙,卻沒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半個鼻子蹭着小白狗的皮毛聞起來。沒有聞到毒藥的氣息,它又擡起頭,彎着脖子,抖了一下直立的耳朵,最後一次前後左右地看了看,聽了聽。這一聽就聽出問題來了。有一種聲音正在出現,只有一絲絲,別的雪狼根本聽不到,而它卻聽到了,因爲它是半個鼻子。它丟失的那半個鼻子足以使它對危險變得更加警覺和敏感,也足以使它記住這樣一個教訓:藏獒是不好惹的,除非你不要命。
半個鼻子的母雪狼擡起頭,惡狠狠地望着雪巖上的母雪狼和兩匹公雪狼,深刻地留下了陰險的一瞥:“果然是詭計,咱們走着瞧啊。”然後跳起來,轉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怎麼回事兒?母雪狼和兩匹公雪狼大惑不解。它們站在雪巖上居高臨下地期待着半個鼻子吃掉小白狗的一幕,但等來的卻是半個鼻子的逃跑。母雪狼揚起脖子,警覺地四下裡看着。兩匹公雪狼卻已經失去了把問題搞清楚的耐心,不等母雪狼做出判斷,就你爭我搶地跑下了雪巖。它們的口水已經流得太多太多,飢餓的腸胃在食物的誘惑下早就開始痙攣,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同一個聲音:“吃掉小白狗,吃掉小白狗。”
母雪狼依然站在雪巖上,望着遠方的密靈谷,突然一陣顫抖,朝着兩匹公雪狼發出了一聲尖銳的警告。
在昂拉雪山密靈谷的密靈洞裡,藏醫尕宇陀對兩個鐵棒喇嘛說:“風乾肉和青稞炒麪已經不多了,狗吃的幹牛肺和碎羊骨也所剩無幾,你們必須回去一趟,今天不回去,明天大家就要餓肚子了。人餓幾天肚子不要緊,兩隻藏獒是不能餓肚子的,它們正在治療傷勢,恢復身體,沒有了食物,我給它們的藥也就不頂用了。”一個鐵棒喇嘛說:“藥王喇嘛說得對,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就是害怕我們走了以後這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不聽你的話,萬一他們跑出了密靈谷,丹增佛爺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藏醫尕宇陀說:“這七個孩子和岡日森格是一條心,我只要看牢岡日森格,就等於看牢了他們。你們放心去吧,這裡不會有事兒的。”
於是在中午直射的陽光和滿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種強光的時候,兩個鐵棒喇嘛告別了人和狗,朝着密靈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靈谷,就是雕巢崖。不知爲什麼,在這個萬年積雪聳成了海的地方,會兀然冒出一座終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雕巢,幾千只雪雕棲息在所有可以築巢的地方。雪雕是見人就叫的,那是高興和感激的表示,因爲在雪雕的記憶裡,人不僅從來沒有傷害過它們,還曾經把雪狼咬傷的小雪雕帶回去治好了傷再送回來。而對於人來說,之所以這樣好心腸地對待雪雕,完全是因爲作爲高山留鳥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間飛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爲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齧齒動物,超過牛羣和羊羣食量的幾十倍,如果沒有雪雕對鼢鼠和鼠兔在數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會變成寸草不生的黑土灘。所以牧人們說:“好牧草是地上長的,好牛羊是雪雕給的。”
現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開始叫了,依然是高興和感激的表示。在它們的鳥瞰下,兩個裹着紅氆氌提着鐵棒的喇嘛匆匆走來,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遠很遠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體匯合時洪亮的鳴叫就像一隻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隊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們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率領的騎手,是前來搜尋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搜尋已經持續了半個月,他們接到了頭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們的騎手務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礱寶澤草原。”大格列頭人還說:“與其這樣沒頭沒腦沒完沒了地找下去,不如召開部落聯盟會議,直接質問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爲什麼你要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來?你如果不想做西結古草原的叛徒,就應該趕快把人和狗交給我們,光憑一句‘佛家以行善爲本以慈悲爲懷’,是不能讓我們信服和原諒的。請問丹增佛爺,上阿媽草原的人什麼時候對我們行過善呢?我們供養你的目的可不是爲了忘卻歷史,報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爺在內,西結古草原的每一個人都應該爲神聖的信仰承擔責任。”
大格列頭人撤回騎手的另一個原因是,有人看見被逐出寺門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兩隻手居然還長在胳膊上。這怎麼可以呢?大格列捎了個口信給各個部落的頭人:“騎手們,各個部落的騎手們,該是把西結古草原從頭到腳仔細清理一遍的時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聯盟會議的權力怎麼體現?頭人們說一不二的威嚴怎麼體現?西結古草原的規矩怎麼體現?看見藏扎西的人說他手裡攥着打狗棒,說明他要遠走他鄉了。趕快抓住他,砍掉他的兩隻手再讓他離開西結古草原。騎手們,各個部落的騎手們,該是你們出發的時候了。”使命感特重、責任心特強的大格列頭人緊急招回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和他率領的騎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馬鶴部落的騎手們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驚愣地諦聽着雪雕的齊聲鳴叫。這鳴叫無異於告訴他們:這裡有人,這裡有人。強盜嘉瑪措說:“真的有人嗎?可我們在山懷裡搜尋了這麼些日子,怎麼連一個人渣渣都沒有找到?”他遲疑着,突然又喊起來,“騎手們,頭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礱寶澤草原,現在還早着呢,太陽離落下去的地方還有三個箭程,我們爲什麼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麼人來到了雕巢崖下。”騎手們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們的贊同。於是在強盜嘉瑪措的帶領下,牧馬鶴部落的幾十名騎手朝着雕巢崖奔騰而去。
快到雕巢崖的時候,他們碰到了兩個行色匆匆的鐵棒喇嘛。不等強盜嘉瑪措吩咐,所有的騎手都翻身下馬,彎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裡。強盜嘉瑪措勒馬停下,一邊下馬一邊問道:“兩位執法如山的鐵棒喇嘛,你們從哪裡來?”一個鐵棒喇嘛嚴肅地說:“了不起的強盜嘉瑪措,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們從天上來。”強盜嘉瑪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說:“天上來的喇嘛,爲什麼把腳印留在了地上?”另一個鐵棒喇嘛說:“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爲我們扛着鐵棒身子重。”強盜嘉瑪措笑了,說:“兩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間的駿馬?讓我們的騎手送你們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腳兩步就到西結古寺了。”兩個鐵棒喇嘛說着擡腳就走。所有的騎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們。只有強盜嘉瑪措牽着馬朝前走去,銳利的眼睛尋覓着雪地上的兩串兒喇嘛的腳印,越走越快。
密靈洞裡,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節。他們圍成圈,給二十一個“8”字形的羊骨節起了各種動物的名字,由臉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拋起來,讓大家搶。一人只能搶三個,羊骨節的形狀是相同的,誰也不知道自己會搶到什麼動物。搶完了便以搶到藏獒的人作爲頭家,用自己的羊骨節彈打對方的羊骨節,打上後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別人的打。一般來說,藏獒、野牛和馬總是要贏的,因爲在遊戲的規則裡,藏獒、野牛和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獺、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彈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這樣的遊戲最關鍵的是你能搶到什麼,搶就是鬧,就是打,如同一羣小狗玩打架一樣。他們就這樣搶着鬧着玩着,天天都這樣,好像永遠玩不膩。
就在他們玩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岡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靈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來走了幾步,就被藏醫尕宇陀攔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創的左眼不能讓大風吹,更不能讓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岡日森格來到洞外,走了幾步,就開始奔跑,一跑起來就覺得渾身非常舒服。它的習性本來就是在雪裡取暖,在風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習性,它兜圈子跑着,越來越快,邊跑邊用鼻子在冷風裡呼呼地聞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氣裡有一股異樣的味道讓它心裡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連兩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兒,而且不僅是狼臊味兒,還有狗味兒,狗味兒和狼味兒怎麼能混合在一起呢?
它回望了一眼密靈洞,覺得情況緊急沒有必要徵得主人的許可,便跳起來就跑。這一次它沒有兜圈子,而是選擇最短的路線直直地跑了過去。它跑出了密靈谷,跑過了一座平緩的雪岡,跑上了一面開闊的冰坡。
現在,岡日森格已經不是僅靠嗅覺支配行動了,聽覺和視覺同時發揮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巖上的母雪狼,聽到了母雪狼給同伴發出的尖銳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兩匹在食物的誘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們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隻藏獒的孩子小白狗。
岡日森格發瘋了,用一種三級跳似的步態跑着,吠着,威脅着。自從來到西結古草原後它還沒有如此瘋狂地奔跑過。威脅的吠聲延宕了兩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時間,它們吃驚地擡起了頭,本能地朝後縮了縮。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經叫不出聲音了。像許多毛烘烘的動物在意識到生命就要結束時所表現的那樣,它把頭埋進了蜷起的前肢,閉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沒有出現之前,提前進入了死亡狀態。
溫暖的血、鮮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頭,這就是一個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對活食魅力的迷戀吧,縱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喚,兩匹公雪狼也沒有立即跑開。它們猶豫了片刻,就是這片刻的猶豫註定了它們的命運。它們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當時,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
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搶先逃跑的,但已經來不及了,岡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閃電快如飄風,忽一下就來到了它的跟前,準確地說,是雪山獅子同時也叫岡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來到了它的後頸上。哧的一聲響,隨着虎牙的插進拔出,血噴了出來。公雪狼彎過腰來撕咬岡日森格。岡日森格一頭頂了過去,雖然自己的頭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卻把公雪狼撞出了兩米遠。公雪狼搖晃着身子跑了幾步,哀叫一聲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盡氣絕,再也沒有起來。
死在當時的那匹公雪狼這時已經逃出去二十多米遠。它一躍而起,打算跳上雪巖和母雪狼一起共同對付岡日森格,但是沒想到,作爲妻子的母雪狼會一頭把它頂下來。它滾翻在雪巖下面,正好把柔軟無毛的肚子暴露了出來。追攆過來的岡日森格立刻和它糾纏在一起。這差不多就是動物界的三拳打死鎮關西。岡日森格擺動着頭顱,一牙挑出了腸子,又一牙挑在了狼鞭上,幾乎把那東西挑上了半空。然後在公雪狼的後頸上咬了一口,用狼血封住了狼魂逃離軀殼的通道,轉身奮身跳上雪巖,打算一併把母雪狼也收拾掉。
母雪狼跑了,已是蹤影全無。它用一頭從雪巖上頂下自己的丈夫的舉動,贏得了逃之夭夭的時間。它是卑鄙的,也是智慧的。無論是卑鄙的還是智慧的,它都是雪狼天性的表現,是它們生存必備的手段。一匹閱歷深廣、經驗豐富的母性的雪狼,永遠都是一個陰險狡詐的極端利己主義者。草原的狼道就是這樣,狼道對狗道和人道的批判也是這樣。
就像父親很久以後對我說的,狼是欺軟怕硬的,見弱的就上,見強的就讓,一般不會和勢力相當或勢力超過自己的對手發生戰鬥。藏獒就不一樣了,爲了保衛主人和家園,再硬的對手也敢拼,哪怕自己死掉。狼一生都在損害別人,不管它損害的理由多麼正當,藏獒一生都在幫助別人,儘管它的幫助有時是卑下而屈辱的。狼的一貫做法就是明哲保身,見死不救,藏獒的一貫做法是見義勇爲,挺身而出。狼是自私自利的,藏獒是大公無私的。狼始終爲自己而戰,最多顧及到子女,藏獒始終爲別人而戰——朋友、主人,或者主人的財產。狼以食爲天,終身只爲食物活着,藏獒以道爲天,它們的戰鬥早就超越了低層次的食物需求,而只在精神層面上展示力量——爲了忠誠,爲了神聖的義氣和職責。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衛別人。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讓人害怕,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與安寧的存在,讓人放心。狼動不動就翻臉,就背叛羣體和狼友,所謂“白眼狼”說的就是這個,藏獒不會,它終身都會厚道地對待曾經友善地對待過它的一切。
岡日森格站在雪巖上,揚起頭,喘着粗氣,撮起鼻子四下裡聞了聞,聞出母雪狼朝着西北方的雪溝逃跑了。按照本性,它是要追的,但按照更大的本性,它沒有追。它跳下雪巖,小跑着來到了小白狗嘎嘎身邊,聞了聞那白花花的絨毛,舔了舔那血淋淋的斷腿,看它仍然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就一口叼了起來。岡日森格跑下了開闊的冰坡,跑過了平緩的雪岡,跑進了密靈谷,突然發現這裡已不再寂靜,這裡出事了。
強盜嘉瑪措走到了雕巢崖的下面,朝上看了看。雪雕愉快的叫聲就像一片旱夏裡的雷雨籠罩在他的頭頂。他看到許多雪雕一邊叫一邊拍打着翅膀,羽毛就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看到黑色的羽毛朝着近旁的雪山飄飛而去,雪山上依然是兩個鐵棒喇嘛的腳印。他奇怪了:兩個喇嘛怎麼是從雪巔上走下來的?他拉着馬走向這座東西走向的巨大山巔,走着走着,山巔突然從背後跌落下去了,一條暗谷豁然出現在眼前。暗谷是南北走向的,深闊的谷地就像一把勺子鑲嵌在萬雪千冰之中。強盜嘉瑪措驚愕之餘,轉身朝着落在後面的騎手大聲喊起來:“快,過來。”喊了一聲,突然又把嘴緊緊閉上了。他意識到這裡應該就是藏匿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的地方,要悄悄的,悄悄的,不能有任何響動。
強盜嘉瑪措率領着騎手們,沿着還在繼續延伸的兩個鐵棒喇嘛的腳印,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
是大黑獒那日首先覺察了騎手們的到來。它聞到了,也聽到了。就在強盜嘉瑪措朝着落在後面的騎手大喊一聲“快過來”的時候,它就已經聽到了。在這方面,它似乎比岡日森格還要敏銳。它知道這是部落人的聲音和氣息,高興地叫了一聲,從一直不讓它出去的藏醫尕宇陀身邊站起來,搖起了尾巴。搖着搖着它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怎麼內心感覺到的竟是一種緊張,一種敵意的存在?難道西結古草原的部落人是敵意的?它看了看這些日子裡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想了想這會兒正在風中雪裡奔奔跳跳的岡日森格,似乎有點明白了,便不再搖尾巴,通報似的朝着密靈洞外啞啞地“汪”了一聲,又朝着藏醫尕宇陀小小地“汪”了一聲。
盤腿打坐的藏醫尕宇陀伸手準確地拽住了大黑獒那日的耳朵,這證明他雖然閉着眼睛,但其實什麼都能看見。大黑獒那日便用自己的耳朵拽着他的手,使勁朝外走去。尕宇陀站起來說:“那日你要幹什麼?你不能出去,你受傷的左眼不能讓大風吹,更不能讓雪光刺……”
大黑獒那日用叫聲打斷了他的話,丟開他跑向洞外。藏醫尕宇陀趕緊跟了出去,就見大黑獒那日站在密靈洞的門口,朝着開闊的谷地一直叫着,聲音不大,卻顯得非常着急,是那種既不表達憤怒也不表達歡喜的着急。尕宇陀心說它發現了什麼?來了敵人它會撲過去,來了朋友它也會撲過去,這種能讓它光叫喚不撲咬的東西是什麼?他走過去登上一座雪丘朝遠處望了望,回頭對大黑獒那日說:“什麼也沒有啊。”大黑獒那日的叫聲顯得更加焦急不安了。藏醫尕宇陀又往前走了走,登上一座更高的雪丘,在一片刺眼的雪光中眯起眼睛一看,發現密靈谷潔白的谷底上滾動着一溜兒黑色的斑點。他以爲那是野獸,仔細瞅了瞅才認出那是人,是人騎在馬上的造型。他轉身就走,對大黑獒那日說:“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左眼見風就流淚,溼汪汪的,傷口怎麼能好?”大黑獒那日看到藏醫尕宇陀臉上一點緊張的表情都沒有,也就不叫了,重新搖了搖尾巴,跟着他回到了洞裡。
其實藏醫尕宇陀心裡正在翻江倒海。翻江倒海的結果是,他做出了一個超出藏醫喇嘛本分的決定。他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說:“安靜,安靜,不要再玩了,你們都過來,都給我聽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都過來圍住了他。他說:“你們快走,快走,趕緊離開這裡,離開西結古草原,回到你們上阿媽草原去,有人來抓你們了。”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幾乎一起搖了搖頭。刀疤說:“離開就離開,西結古草原的人要砍我們的手哩。但我們不回上阿媽草原,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不回上阿媽草原。”尕宇陀問道:“爲什麼?上阿媽草原是你們的故鄉,你們爲什麼不回去?”刀疤說:“上阿媽草原骷髏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奪魂女多多的有哩。我們不回,我們要去岡金措吉。”藏醫尕宇陀知道“岡金措吉”就是“額彌陀岡日”,漢人叫做“海生大雪山”,或者“無量山”,便問道:“岡金措吉在哪裡?”刀疤搖了搖頭。大腦門說:“岡金措吉在海上。”刀疤說:“對,在海上。”尕宇陀又問道:“海在哪裡?”刀疤望了望大腦門說:“在雪山背後。”尕宇陀說:“雪山背後還是雪山,我告訴你們,海在沒有山的地方,在地勢低的地方。快快走吧,有人來抓你們了。”
藏醫尕宇陀推搡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來到了密靈洞外。刀疤四下裡看着喊起來:“岡日森格,岡日森格。”這時大黑獒那日輕輕叫起來。人和狗幾乎同時看到了谷底黑螞蟻一樣的騎手。騎手們正在靠近,似乎還沒有發現他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緊張起來。尕宇陀說:“這個岡日森格,到哪裡去了,你們先走吧,來不及等它了,快。”說罷朝着密靈洞後邊指了指。
密靈洞後邊是一面冰坡,儘管陡了點,但完全可以爬上去。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爬上去了,堅硬的冰坡上沒有留下他們的腳印。藏醫尕宇陀朝着還在回頭尋找岡日森格的刀疤和大腦門揮揮手:“快走吧,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大黑獒那日衝他們搖着尾巴,受傷的和沒有受傷的眼睛都是淚汪汪的,直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消失在冰坡那邊,它依然搖着尾巴。藏醫尕宇陀彎腰拍拍大黑獒那日說:“快,我們也得藏起來。”
一人一狗朝洞裡走去。這時一陣叫聲從寂靜的密靈谷底傳來,騎手們看見他們了。騎手們的叫聲就像牧羊狗突然發現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