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着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着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羣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地叫着。
“什麼時候了?”他有些困頓地問着。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牀上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只覺得神清氣爽。隨意地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牀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幸地想着,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復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淨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着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着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啓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着他嗎?”
韓岡只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麼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着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裡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裡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賠着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着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麼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升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麼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面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面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纔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只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着,又都是騎着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着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噁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麼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裡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鬆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麼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沉重的現實給壓迫着,每每死裡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沉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里路要趕呢……”李小六方纔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爲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製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爲他捲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着牙,一邊看着李小六手腳麻利地打理行裝,注視着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衆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僕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麼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地小心翼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僕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爲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僕爲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僕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只要他想着重振家業,便只能把寶押在韓岡身上。
不過韓岡並不會計較這麼多,李癩子恨自己毀了他的家業,若是對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麼。而李小六是個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來並不是跟其父一條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韓幹帶着李小六下了樓去。李小六早早地就已經在廚房吃過了,端到韓岡面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饃——雖然如今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稱爲羊羹,但實質上千年前後卻都是一樣的東西,也就加進去的調味料的種類要少上了點。
擺在韓岡面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臉盆用,裝得滿滿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撐死。這樣多的分量是因爲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吃完這頓,要抵上一天的餓。而韓岡習慣於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時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韓岡勉強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驛丞這時小心殷勤地走了上來。他手上捧來的簿冊與後世旅館登記沒有區別。韓岡憑着秦鳳經略司開出來的驛券,在七裡坪驛站吃喝了一夜,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簽名畫押來確認,以作爲驛站年終審計時的憑證。
其實從制度上來看,宋代的官僚體系已經十分完備,文官治國代表着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獄,任何牽連到官方的事務,都要留下字據憑證。
韓岡提筆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隨手向前翻了兩頁,除了劉仲武,沒有見到什麼熟人的名諱。畢竟還沒有過完年,等過兩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走上這條路的秦州官員便會絡繹不絕起來。
韓岡吃完便繼續上路,昨日騎來的馬已經給換了兩匹新的,都是在驛館中修養了三五日腳力的良馬,能支撐着韓岡主僕二人繼續奔行。
穿梭于山巒之間,一日之後,胯下的坐騎已經汗流浹背,土黃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黃。擡眼前路,陳倉山已遙遙在望。千多年前,劉邦自漢中出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重新開始爭奪天下的地方,便是位於陳倉山下。而韓岡第二程的目的地——寶雞【今寶雞市】,也是位於此處。
此地已是鳳翔。
韓岡進京須路過鳳翔,他的舅舅李簡便在鳳翔府軍中擔任都頭。只是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今鳳翔】,位於渭水支流的雍水上游,離渭水有百里之遙,而他舅舅位於鳳翔府北界的駐地隔得更遠。韓岡雖是途徑鳳翔,也便沒有必要特地繞過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遲了,當韓岡抵達寶雞的時候,天色已晚。夕陽早早便沒入西方羣山之後。擡頭上望,金星正在天邊閃爍。狠狠又給了坐騎一鞭,再遲上片刻,城門一關,主僕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駿馬奔馳,遠遠地望着寶雞西門處,一條入城的隊伍正排在門前,韓岡心中鬆了一口氣,好歹是趕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見在隊伍中一個高大漢子正牽着匹棗紅色的駿馬,排着隊等着入城。
韓岡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劉仲武,又會是誰?!
“子文兄,當真是巧啊!”韓岡遠遠地叫着,他直接道着劉仲武的表字,對劉仲武的稱呼,越發地顯得親熱。
韓岡帶着一點惡作劇的心理,看着回過頭來的劉仲武掛下了一張臉。韓岡不理他的臉色有多難看,上前拉着他,也不去排隊,憑着手上的公文直接進了寶雞縣城。
在城中的驛館裡住下,韓岡又扯着劉仲武到外廳喝酒。他有驛券在身,照規矩在沿途驛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飲食標準,昨日和今日他拖着劉仲武喝酒,計算着數目,也都正卡在標準上。
殷勤地給劉仲武倒上一杯鳳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漿在杯中搖晃,韓岡問着:“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爲何先走了,不與韓某一路?”
“小人見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擾。”
韓岡臉色突地冷下來,微微眯起的雙眼盯住劉仲武,盯得他視線左晃右晃,不敢與自己對上,方纔輕聲說道:“舊日的一點小事,韓某早已忘卻。而向鈐轄爲人寬厚,也不會計較什麼。難道子文兄還要放在心上不成?”
韓岡說話直截了當,反讓劉仲武不知該如何回話。
幾次接觸下來,劉仲武的性格韓岡心中也有了點底。沉着穩重的性子,讓他受到了向寶的青睞,帶兵出征也不用擔心他輕敵冒進。但這樣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對手,便會束手束腳起來。
劉仲武無話可說,只能低頭喝酒。韓岡忽地又哈哈笑了兩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說笑罷了。韓某知劉兄是心急着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