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岸邊,隴山腳下,正是秦州通往鳳翔府寶雞縣的兩百餘里官道所在。沿着渭水河谷向關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綿長,冰結的渭水如一條玉帶,穿行於隴山羣峰之間。夜色將臨,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後,只能從白雪皚皚的山巔上,看到一點反射過來的落日餘暉。
踏着漸臨的暮色,在這段官道的中段,一處年久失修的驛站前,韓岡籲的一聲,勒停了馬匹。李小六緊隨在韓岡身後,幾乎滾着下馬,狼狽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氣。小孩子氣力短,騎在馬上奔波了幾個時辰便吃不消了。
當日韓岡押隊從秦州往甘谷去,才走了三十里到了隴城縣便停下來休息,這是因爲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里的山路並不好走。而從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騎馬總計不過十九程。按此計算,第二天入夜時就得抵達寶雞縣,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里路。
渭水是北面隴州和南面鳳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隴州和鳳州交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後,流入鳳翔府境內。位於渭水北岸的官道從地理位置上看,應該屬於隴州,但由於隴山阻隔的關係,隴州無法直接進行管轄,實際上是被秦州和鳳翔府兩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檢在路上維持治安。
驛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連地,山河有龍蛇之相。此地風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這座合口驛站,破落得像座老墳邊的舊祠堂,韓岡卻也是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頓遼國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驛和都亭西驛,那便是雕欄畫棟,重樓疊翠,比秦州的州衙還要氣派三分。不過既然是山溝子裡的驛站,設施便簡單了很多。這座名爲七裡坪的驛站,房頂上的積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後院的一側廂房,甚至塌了半邊都放在那裡沒有打理。
“或許真的是祠堂改得。”韓岡想着。
甫進驛站,一名在驛站中打下手的驛卒老兵就迎了上來,張口便道:“敢問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麼時候驛站改客棧了?!”
韓岡聽着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驚。只看老兵上來迎客的動作話語熟極而流,便知道驛站充作客棧的時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滿了卸了牲口的車子,看起來在驛站中落腳的隊伍也不少的樣子。
韓岡沒住過驛站,不清楚這裡將驛站兼做酒店,是不是個特例,但秦州城中最爲有名的惠豐樓便是官辦的酒樓,從這一點來看,驛站兼營客棧業務,說不定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情況——就如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也照樣對外開放。
收起驚訝,韓岡從懷中掏出驛券,衝着老兵揚了一下:“驛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處住上一夜。”
見韓岡拿出蓋着硃紅大印的驛券,老兵的神色頓時恭敬起來。忙入內喚了驛丞出來。七裡坪驛站的驛丞大約四十多歲,圓滾滾的肚子有着宰相的分量,看來驛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韓岡將驛券遞了過去。六寸長、兩寸寬的紙條上面,有着他的身份年齡、相貌特徵,以及入京的時限,最重要的是一顆鮮紅的秦鳳經略司官印。驛丞仔細驗過,點頭哈腰請了韓岡進了驛館。李小六聰明伶俐,不待吩咐,牽起兩匹馬,跟着老兵到院後的馬廄中安頓。
韓岡進了驛站廳中,看起來與普通的腳店也差不多的樣子,也賣酒,也賣肉。此時正是飯點,三三兩兩客人散座在廳中。韓岡環目一掃,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吵鬧點無所謂,但環境污糟得比傷病營還超過幾分,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他搖了搖頭,這間驛站建立起來後,到底打沒打掃過一次?!
在門口停步,韓岡回頭對驛丞道:“先找間上房,飯菜給我端到房中。”
驛丞在韓岡面前陪着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後進京的官人們也多,館裡的兩間上房都給佔了。”
“一間上房都騰不出來?!”韓岡臉色微沉,只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掃的污穢,普通的房間不用指望會比大廳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話,委實沒有了……”驛丞被韓岡瞪了一眼,背後一陣發涼,想不到這位年輕的韓官人不過十九歲,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主持驛站數十年,見識過的官員數以千計,心知如韓岡這般年輕氣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違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猶豫地試探地問着:“官人你看這樣成不成?今天正有一個要去京中的劉官人,也是秦州來的。官人若不嫌棄,與那位劉官人並一間屋如何?”
“劉……?”韓岡沉吟起來,這怕是熟人,“你帶本官去看看。”
驛丞指着廳中角落,一個健壯背影正憑桌而坐:“劉官人就在那裡!”
韓岡眉毛擡了擡,果然是劉仲武沒錯。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數,驛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來。劉仲武不可能說一口氣跑個兩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戶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韓岡都是同一天從秦州出發,那麼在落腳的時候碰上,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本想着逼驛丞給騰出間上房來,但看到向寶大力提攜的劉仲武,忽然覺得讓向寶不痛快也不錯。他走到劉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韓岡,見過劉兄。”
桌上酒肉俱全,劉仲武正揮着筷子大快朵頤。韓岡冷不丁地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圓,一下驚得跳起,剛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嚨裡。
“韓……咳咳咳!”劉仲武用力捶着胸口,驛丞忙過來幫他捶着背。韓岡將桌上的酒壺遞過去,劉仲武一把搶過來,揭開壺蓋,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樣灌了下去。好半天他纔回過氣來,直喘着,“韓官人,怎麼是你?”
韓岡臉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禮:“韓岡方纔冒失了,驚擾到劉兄,還望恕罪。”
劉仲武趕忙跳起回禮,彎腰至地。韓岡如今在秦州風頭正勁,即便他不自報家門,劉仲武一眼便能認出他來,要不然也不會差點被噎死。以韓岡和他舉主王韶,與自家恩主向寶之間的恩怨,劉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韓岡是已經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還要到京中去參加測試,地位有天壤之別,前面韓岡過來時,他已經失禮。韓岡禮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劉仲武又哪裡敢大剌剌地坐着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寶的緣故在,也大不過禮法去:“小人不才,讓官人見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韓岡看了下驛丞,驛丞識趣地上前:“韓官人來得遲了,館裡的清淨上房都已有人佔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來的,不知今夜可否擠上一擠?權變一二?”
劉仲武看了看韓岡,韓岡微笑不語。再看看驛丞,猶在那裡打躬作揖。
一時間,劉仲武進退兩難。
向寶贈他以美人,又薦舉他入京,而且爲他餞行時,都鈐轄還厚贈金銀以壯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報答還來不及,他又怎麼能恩將仇報?
但韓岡就在他面前直說要分半間屋子住,禮數一點不缺,劉仲武又沒有辦法跟他翻臉。韓岡本人的才幹不提,他身後還有王韶、張守約,又是橫渠先生的弟子,向寶都要忍氣吞聲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着走纔是正理。
劉仲武不打算與韓岡爭屋,退讓道:“韓官人既然要住下來,那就住小人的廂房好了。小人就在廳裡找幾張桌子並一下,胡亂躺上一晚也無妨。”
“這如何使得?!”韓岡連連搖着頭,既然劉仲武給他面子,當然要還回去,“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客隨主便。劉兄比韓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間,算是主人。韓某後至爲客,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趕出去的道理!?”
“韓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沒資格坐,何來先入爲主的說法。韓官人儘管住,小人哪裡都能湊合。”
“韓某一來便佔了劉兄的廂房,傳揚出去,別人不知是劉兄謙恭,倒會讓人說我韓岡得志猖狂。”
不論是爭房,還是讓房,在驛館裡做了二十年的七裡坪驛丞都見多了,“兩位官人不必謙讓,劉官人定下來的屋子分得內外間,等小人將牀鋪鋪上去,各自一間,都能睡得安穩。”
“那自然最好,就這麼辦!”韓岡拍板決斷,沒給劉仲武反對的機會。轉過來又對劉仲武道:“多謝劉兄分屋與韓某落腳。劉兄大名震秦鳳,韓某欽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緣,今日偶遇,當醉飲一場方休。”
劉仲武欲推辭,卻被韓岡強拉着。韓岡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歷練出來,他豈是對手。幾句話便噎得劉仲武點頭答應。他既然不敢翻了麪皮,掀了桌子,也只能硬起頭皮,苦着臉,與韓岡一起好生地喝了一頓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劉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只覺得今生沒喝過這般難下肚的水酒,就跟喝着鴆藥一般。
被韓岡扯着一杯杯地灌下去,劉仲武一個晚上都沒坐安穩,彷彿屁股上有針在扎——跟韓岡把酒言歡,傳到向鈐轄耳中,哪會有好下場!?但韓岡一直拉着他,直喝到驛館裡的半壇存酒底兒幹,方纔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