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秋,但御園中的草木依然茂盛。
桂花離着盛放還有幾天,不過已經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在空氣中浮蕩。
趙頊扶欄觀水。朱婕妤、邢婉儀等幾名正受寵的嬪妃則帶着皇子皇女,在不遠處的涼亭中,等候着趙頊的召喚的同時,閒聊着各自感興趣的話題。
池中的荷葉殘落了許多,荷花自然早就敗了,一顆顆蓮蓬被挑在水面上,無甚可看之處。但大宋天子的雙眼卻盯着水面,不過兩眼焦點茫茫然,顯然沒有落在荷葉上。
五日前,趙頊收到了京西轉運司的奏疏。韓岡在奏疏中彙報了襄漢漕渠的最新進展。雖然渠道依然在方城山處中分,但方城埡口軌道的修築完成,代表着襄漢漕運的替代通道已經可以投入使用。在襄州連通京城的水道全線貫通之前,這條替代通道將爲襄漢漕運。
韓岡更在奏疏中說明,方城軌道兩端的轉運港口預計將會在九月底完工,故而申請將荊湖兩路和京西南路的總計六十萬石的秋糧,通過新開闢的渠道運送上京。
這份申請趙頊已經批覆了下去,中書也簽押過了。他肯定是要看一看韓岡的成果。到底能不能見功,能有多少運力,這關係到大宋是否能再多上一條聯繫南北的生命線。
荊湖兩路,在章惇收復荊南之後,一年的綱糧數目有一百二十萬石。趙頊當然希望這條通道能有一百二十萬石的運輸能力,如果不行的話,一百萬石也能接受,再少可就沒意義了。
若是能比一百二十萬石多,那自然更好。汴河一年的綱運是六百萬石,但除此之外,還有多達數倍的商貨運輸。一條漕運通道,不僅僅歸官府所用,民間也當能享用得上。
只是趙頊並不是很指望襄漢漕渠能與汴水一較高下——漕渠的運力與渠中的水量有關,溝通黃河、淮水和長江三大水系的汴水,擁有的水量不是京西幾條細窄的河流可以相提並論,襄漢漕渠即便全線暢通,最多也只能是汴水的補充,而眼下還只能用軌道暫代,恐怕也當真只有最多百萬石的運力。
在襄漢漕運投入使用前,趙頊都不會太過記掛在心上,真正讓他陷入沉思的,還是種諤的上書。趁着西夏國內梁氏和乾德的母子不合,起兵征討西夏,將盤踞大宋西北的這個國家徹底覆滅。他的提議,對趙頊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種諤從來都是好戰的,趙頊當然不是不明白,但種諤過去所表現出來的戰略眼光,卻是遠超儕輩,每每見功。他既然提請開戰,自然是看到了西夏的弱點,有立功的可能,否則此等良將,也不會拿着自己的名望地位來賭博。
但趙頊作爲天子,不可能只聽信一人的意見,種諤也不是不會犯錯的將帥。其他臣子的觀點都要聽取,而趙頊本人,對於時局也有自己的認識。
契丹人對西夏的支持能到哪一步,這一點就是困擾趙頊乃至整個朝堂的最大問題。
要是契丹國中有變,西夏可就完了。很多時候,趙頊都在想,如果那位掀起了叛亂的皇太叔還在就好了,或者現在的權臣耶律乙辛有造反的膽子也好。一旦遼國內亂,趙頊能毫不猶豫地下詔發動討伐西夏的戰爭。
但耶律乙辛現在只是個權臣而已,還沒有做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水平,而遼主耶律洪基在做了幾十年皇帝后,在國中也有足夠的控制力。不過也不是沒有機會,耶律乙辛害死了遼主唯一的兒子,眼下看起來似乎沒有動靜,但這件事遲早會鬧起來。耶律洪基如果想要剷除耶律乙辛,遼國國中肯定會有爲時不短的動盪,那時候就是機會了。
離開白玉欄杆,趙頊走近涼亭,一名名宮中佳麗全都站了起身,以萬福相迎。
“在聊着什麼?”趙頊進了涼亭,坐了下來。
生下了皇第六子、也就是如今宮中排行最長的趙傭的婕妤朱氏笑道,“正猜着今年聯賽的頭名究竟是誰。”
京城中只有一項聯賽,就是如今正紅火的蹴鞠聯賽。入秋後,歇了一個夏天的蹴鞠聯賽就要重燃戰火。
自五年前,棉行將流行於熙河路的蹴鞠聯賽帶到京城之後,經過了區區數年的發展,蹴鞠聯賽就成爲了京城中最受歡迎的運動,比賽制度也已經完備了起來。
舊時京中,就有以踢球爲主業的齊雲社,多家球隊聚起來比賽,但遠遠不如現在蹴鞠聯賽的刺激。受到所有人瘋狂的追捧。
那種軟綿綿的表演腳法的球賽,早已被硬朗、兇狠地拼殺所取代。比賽中經常有球員爭球時撞得頭破血流的場面。京城百姓過了上百年的太平安定的生活,難得受到血腥氣的刺激,喜歡上的這個味道的球迷們一個比一個更加瘋狂。
聯賽的制度也是吸引球迷的法寶,主客場制,循環賽積分制,多支球隊組成的聯賽,讓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時間,東京軍民們都能看到比賽。在漫長的賽季中,支持着自己所喜愛的球隊一步步走向勝利,更是忠實的球迷們的共同心願。
猜測冠軍誰屬也是球迷們共同的愛好,趙頊早就見怪不怪:“猜到了是哪一家?”
“現在甲級聯賽積分排名第一的是車馬行,隊中的幾名大將都沒有傷病,下半賽季保持上半賽季的水平,頭名跌不出他們的手心。連齊雲快報也這麼說。”
一名才人則反駁道:“齊雲快報上的說辭做不得準。上次棉行的魯七明明是傷了腿,報上卻還說沒有傷。”
“登載的是棉行球頭遊勇的話,他當然不會實話實說,兵不厭詐嘛。”
“快報上也說了,車馬行只是暫居第一,後面兩家追得緊得很,只要錯失了一兩場,就會從頭名落下來。”
趙頊都納悶,怎麼都看了齊雲快報?
刊載新聞消息的小報,東京城中很早以前就有了。但像齊雲快報這樣專業性的小報還是第一家。
由主管聯賽賽務的東京齊雲總社創辦的這份報紙,每一次的比賽日之後,總是會及時刊登比賽結果,積分排名,以及對各場比賽的點評,各支球隊的球員被訪問後說的話,也都會刊登在報上,許多有關球賽的新鮮名詞也是從這份報紙上推廣到每一名球迷的嘴裡。同時還少不了球隊贊助者出錢打的廣告。
宮廷中,只有重複得太多無聊的娛樂活動,要不然仁宗皇帝也不會眼巴巴地將宮外的女相撲叫進宮來表演,爲此還捱了司馬光一頓批。
永遠都不缺乏新鮮感的蹴鞠比賽,當然要比拋繩、飛竿之類的百藝表演要有趣得多。雖然嬪妃們一年之中看不到幾場比賽,每一場比賽只能從齊雲快報上看到結果。但她們中的許多人對於各支球隊如數家珍。
“今年甲級聯賽的頭名就三家爭,第四名往後,積分都差了不少,趕上來的機會太小。倒是降級區就堆了五支球隊,不知哪兩支會降級了。”
“棉行下半賽季再不努力,說不定他們會真的降級,只比倒數第二的甜水巷多一分。”
“要不是棉行隊的魯七上次受了三個月的傷,在病癒之後也沒能恢復舊日的水平。加上烏克博也回鄉去了,要不然也不會敗落到如此地步。聯賽中最早的元老之一!”
趙頊側耳傾聽着嬪妃們對宮外的比賽的評價,在爭論時,她們之間甚至都模糊了尊卑高下,甚至將皇帝丟到了一邊。趙頊插不上話,他幾乎抽不出時間來看比賽,連看快報時間都不長。
雖然蹴鞠聯賽發軔於熙河,據說還是韓岡首倡,連如今通行於世的規則也是韓岡所制定。但熙河路諸州畢竟是都不大,平均每州也只有十幾支球隊,合在一起踢比賽就夠了。但京城不同,人口百萬之衆,由於聯賽的發展,加上豐厚的獎金刺激,這些年組建的球隊多達百餘支。
這麼多球隊當然不可能聚在一起比賽,所以就有了聯賽分級和升降級的制度。甲乙丙三級聯賽,每一級都是十二支球隊,前兩名升級,後兩名降級。
至於剩下的小球隊,則是實行的賽會制,聚起來踢淘汰賽。將京城通過縱橫兩條中軸線分成四個區,各區中小球隊先通過淘汰賽決出冠軍,然後四個區再通過循環賽決出前兩名,取代丙級聯賽的降級球隊。
每個賽季的上半賽季,是三月初到五月底,下半賽季則是從八月中開始,到臘月中旬結束。到了正月時候,還有一個金球賽。甲級聯賽的前四名,乙級、丙級聯賽的前兩名,爭奪一個銅質鍍金的足球模型,當然,還有高達千貫的獎金。而從去年開始,三月初八,前一年甲級聯賽前兩名在金明池,又多了一場在天子面前表演的爭標賽。
金球賽的決賽,以及爭標賽,最後都是在金明池邊的球場舉行,這兩年,趙頊都帶着嬪妃們來看球賽,宮中的不少人變成狂熱愛好者有一半是在看比賽後。連宮中舉行的蹴鞠比賽,也被改成了新式規則。
三級聯賽的各支球隊都有固定的球場,附近的居民一般都是他們的支持者,就像棉行隊,已經是城西的第一號球隊,裡面出來的任何一名球員,出去吃飯都能碰到人請酒。雖然今年幾個主打接連受傷,在上半賽季落到了最後,但他們的支持率依然極高,球迷們對他們支持的球隊都是不離不棄。
只不過也有瘋狂的球迷,鬧出來的亂子不是一樁兩樁,最後支持不同隊伍的球迷間的鬥毆時常可見。一家家酒店茶肆成了不同球隊球迷聚集的大本營,在十天一場的比賽前後兩日,都是最熱鬧也最容易出事的時候。
御史們沒有少彈劾蹴鞠聯賽擾民、致亂、敗壞風氣。但蹴鞠聯賽早已形成了一項橫貫黑白兩道的龐大產業,豐厚的利益將上至宗室、下至數以萬計的小吏都拉到了一條船上來。叮叮噹噹的銅錢撞擊聲,讓反對的聲音變得微不可聞。更別說京城球迷以十萬計,誰都不會眼睜睜看着聯賽被人毀了。
東京城是天下流行的發源地和制高點,詩詞、學術、娛樂,能佔領京城的,就能佔領天下。當蹴鞠聯賽在京城受到歡迎的時候,當然也隨之傳播到地方上。很快天下州縣就都會組織起聯賽來了——韓岡所首創的蹴鞠聯賽。
“又是韓岡!”趙頊想着,這一位年輕的臣子,總能帶來奇蹟。就是隨便在踢球上顛簸了兩句,都能引發一陣風潮。
這樣的人物,似乎在哪裡都能立下功勞。等他結束了京西的差事之後,該將他調到哪裡去呢?趙頊拿不定主意,只要不是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