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接風宴,但韓岡和沈括在席上都沒怎麼喝酒。
酒宴過後,韓岡一行便被安排到了寅賓館住下。沈括則是前面領路,將韓岡請到了後堂中。
一進大廳,就看見了一副六尺見方的沙盤模型。
韓岡不以爲異,沈括主持製作的熙河路沙盤,比起自己當年所製作的舊型,要精確了許多,在測繪測量上,沈括的水平遠比韓岡要強,沈括到了唐州後,當然也不會把自己的特長給丟掉。只是走進了才發現,沈括製作的這副沙盤,比他預計得還要好。
這是一副是以襄漢漕渠爲中心,將方城山附近的地理地形塑造出來的沙盤模型。比例尺、經緯線、圖示、方位標識,後世地圖該有的標識,一切都不缺——其中有韓岡的功勞,但更多的還是沈括的天才——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副沙盤,跟韓岡在京城的時候所看到的唐州地圖並不一樣,有很大的區別。除去精細度的問題,主要就是山區等難以通行的崎嶇地帶的面積收窄,而平原面積放大。
“這是以飛鳥圖爲本吧?”
沈括很是自得地點着頭:“正是飛鳥圖。”
飛鳥圖是沈括所提倡的製圖法。所謂飛鳥圖,顧名思義就是仿鳥飛直線所繪製的地圖,排出地形地貌的干擾。
過去的地圖是受到地形地貌的影響,許多時候會參照實際行程而來,越是難行的地方,就會有越大的誤差。這一點當然有問題,在山區,一天三五十里,到了平原上,百里也很尋常,所以繪製出來的地圖與實際地形有着很大的差異。但日常使用起來反而效果不差。畢竟此時的地圖,多用來指揮行軍,參考地圖能確定實際的行程日期。
如今沈括繪製製作地圖和沙盤所使用的飛鳥圖,圖上的距離如空中鳥飛直達,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離誤差,用後世的話說是實際地形垂直投影到平面上的距離。這一製圖法究竟是誰發明的現在是說不清了,但出自於製圖六體——晉代裴秀所確定的“分率、準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這製圖六原則——是毫無疑問的。韓岡是沈括自制作熙河路的地圖和沙盤開始,才第一次看到。而能製作出飛鳥圖,並以此來製作沙盤,其實是測量儀器和手法上了一個臺階後的結果。
不過眼前的這幅唐州地理,比起前兩年的水平更進了一步,韓岡指着沙盤問着:“比舊時精確多了。存中,你是不是又有什麼發明?”
“的確。”沈括自負地點點頭,“前些日子爲了測量唐州的山勢、水程的高下,以及道路遠近,愚兄將經緯儀和測距儀又改進了一番……只是時間太短,只能匆匆而就。若是再給愚兄兩年,唐州的山水便能盡在圖上。”
“可惜存中兄不一定能有兩年時間。”韓岡笑道,“一旦襄漢漕運打通,區區唐州又豈是待賢之所?”
韓岡說得好聽,其實就是要讓沈括賣命,但沈括聽得也高興,要不是爲了將功贖罪,去江南不比唐州更好?
韓岡與沈括共事的時間並不長,兩人的交情就是依靠對自然科學的共同興趣而逐漸發展起來的。相對而言,韓岡是刻意而爲,沈括就是出自本心了,一說起機械構造時,立刻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
沙盤模型還算是正常,但沈括接下來展示給韓岡的卻是讓人瞠目結舌。
——竟然是多級船閘的模型。不是放在後堂中,而是砌在州衙的後花園中,架在從外面引來的一道活水上。整座船閘模型有一人高,從高到低分了五級,船閘的閘門開合啓閉都可以通過絞盤來實現。而船閘中的流水是靠着一架小水車來提供。
沈括一聲令下,用人力推動的小水車就嘩嘩地將水提到船閘的最上端,讓清澈的水流從自上流淌,船閘上的閘門在絞盤的控制下依次打開,讓一艘小小的木船模型,沿着船閘通道,從最低處的水面一直上溯到近一人高的最上層。
沈括指着船閘模型,對韓岡道,“玉昆你的這個發明一下就解決了船隻翻越堰壩的難題,看着簡單,可若是不點破,任誰都想不到。”
韓岡搖搖頭:“我那只是圖上文章,真正實現的還是要靠存中你的手段。”
韓岡和沈括互相吹捧了一陣,最後哈哈一笑。
沈括又問道:“玉昆你是不是打算將漕司治所安在襄州?”
韓岡點頭:“襄陽是漕運源頭,襄州比洛陽更合適。”
“那你最好能留一兩個心腹之人在唐州,這樣你我也好聯絡。”
“也好,我這裡正好有兩個合適的人選。”韓岡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前兩日還在洛陽的時候,李楚老【李南公】說他的次子在工程營造上小有才幹,想薦他入我幕中。等李二衙內來了之後,我會安排他也留在唐州,在存中你身邊聽候差遣。李楚老是聰明人,當能知道我的心意。”
“李南公的次子?好像是考了好幾次進士都沒有得中的那一個,聽說都已經棄了功名,出去雲遊了。還當真敢推薦了過來。”沈括無所顧忌地嘲諷着:“李楚老要是能少些私心,也不至於四十年宦海,纔到瞭如今的位置上。”
韓岡笑了一笑。沈括說得其實沒錯,李南公自然是看到了打通襄漢漕運的好處,纔想方設法地把他考不上進士的次子塞進韓岡的幕府。不過李南公是轉運副使,漕司中的許多事少不了他幫手,韓剛也不介意來個閒人分功勞,“李楚老家學淵源,想必他的次子在治事上,也能有所助益。”
韓岡與沈括一直聊到了深夜,回到了寅賓館,短短地睡了兩個時辰,韓岡又起來和沈括去了城外,查看即將成爲襄漢漕運主要通道的泌水和堵水。
唐州的州治在泌陽縣,襄州的州治自然是在襄陽,兩地之間相距很近,而且可以通過泌水相連,交通十分方便。
這條泌水是襄漢漕渠最爲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襄漢漕渠的南段是漢水,當漕運自漢水抵達襄陽後,便轉由泌水北上,抵達泌陽。過了泌陽之後,轉入泌水上游支流堵水,進抵方城山下。
而需要開鑿的渠道,提升水勢而設立的堰壩,都是從堵水的上游設置和出發,越過方城山,匯入北麓的沙河。當水流越過方城埡口之後,接下來就是一路平川,直抵開封,真正需要開鑿的渠道其實很短,絕大多數的地段,都能借用現有的水路。如果不是因爲方城埡口的讓人嘆息的地勢,如此難得的漕運通道,絕不可能被放棄。
初春的桃花汛已過,而夏天尚未到來,泌水也顯得分外和緩,但發源自方城山深處的河水,有着足夠的深度,可以通行額定七百料的綱船。
“不過漢水、泌水都有足夠的水深,只要將上游幾處險阻的河槽清淤,千料甚至千五百料的綱船都可以抵達方城山下。”沈括和韓岡駐馬河畔,望着潺潺的流水。
“過了泌陽縣往上,堵水的河道可是變淺。”韓岡經過方城山南下時,已經查看過沿途水道的情況,“汴水爲了能通行七百料綱船,水深要保證在六尺上下。千料船、千五百料船,又該要多少?怎麼說能讓千五百料艘通行至方城山?”
“在河中築低堰來擡高水位。連續築堰,能將沿途的水位逐級擡高。”沈括答道。
“就像是靈渠?”
沈括點頭:“爲了打通灕水和湘水,秦人就在湘水中修了攔河的大小天平,擡高了上游水位,又分出一部分湘江水流注入靈渠。但這麼一來,湘水上游下游的溝通就被大小天平給堵死,爲了能讓船隻順利地往來湘水上游下游,就又開闢了一條北渠出來。若設了船閘,就不用開鑿北渠,直接用船閘翻越攔住湘水的天平石堤。而靈渠中,也不用三十六道斗門,一座船閘足矣。”指着面前的河水,“在堵水上逐級設立堰壩擡高水位,綱船通過一個兩級船閘就翻過一座堰壩,幾個船閘前後一過,很容易就能抵達上游。”
韓岡深有感觸地點頭表示同意,他對靈渠很熟悉,沈括說的話很有道理。
“而且築堰之後,”沈括繼續說道,“引水澆地也變得方便起來,還有如水車這樣的各色利用水力的器具,都能派上用場了。”
有了沈括,果然省了不少的事。開啓襄漢漕渠,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讓渠水越過看似平緩但卻比南北兩側都要高出六丈的方城埡口。現在由沈括在唐州主持工役,一方面擡升堵水的水位,另一方面則向下深挖河道,北面的汝州再加以配合,要打通這一道關口,卻是便得輕而易舉,僅僅需要時間而已。
韓岡現在要做的,就是將方城埡口的軌道修起來。打通漕運後,將整條運河完工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給沈括來做,自己只要在襄陽享受成果就行了。
韓岡甚至可以將最後的功勞都讓給沈括,佔個首倡和掌控的功勞對他來說已然足矣,他現在的目標是學術上的地位,而不是實務上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