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旦至暮,崇政殿中宰輔們依然給趙頊一個滿意的結論。
因爲收復羅兀城,奪取橫山,雖是種諤的一力主張,但受到了新黨的全力支持。王安石、呂惠卿都對此投了贊成票。到了這個時候,半點也不能退讓。
呂惠卿始終堅持着他的觀點,已經得到的羅兀城不可放棄,而失去的豐州更要將之收復:“豐州城餘糧不多,西賊盤踞城中,是坐吃山空,來年開春必然糧盡。而同樣的道理,河東、河北對面的遼軍,也不可能一直駐紮在邊境上。等到明年正月,遼主就要起身北上,將捺鉢移往鴨子河,設頭魚宴鎮服女真諸部。到時候,就可以一舉收復豐州。”
“難道要放着邕州到開春纔去援救?”馮京厲聲質問。
“只要調動荊南兵將,就能穩住廣西局勢,擊退賊軍。”呂惠卿說道:“等到明年開春,再發遣天兵,弔民伐罪,便可一舉平滅交趾。”
“江東盜賊蜂起,江西也難安穩,潭州守軍如何能輕動?”
這就是爲什麼到現在也沒有得出結論的原因。天南地北的困局,現在成了一個死結。
想要解決交趾,就必須調派大軍。想要調派大軍,必須緩和了北方局勢。這樣才能從陝西、河東、河北騰出手來。否則有遼國、西夏虎視眈眈,趙頊怎麼也不可能從北方調兵離開?京營禁軍,也是要隨時防着契丹鐵騎南下,同樣不可輕動。可是要緩和北方的局勢,就必須在鄜延路上做出退讓。
偏偏這個退讓,王安石、呂惠卿都加以反對,同樣是趙頊最不願意點頭的——就算他點頭,也不能保證契丹、党項兩家會放棄得寸進尺。一旦退讓,就等於承認了國中的虛怯,兩頭野獸要不乘機咬上來,大宋也不會一百多年一直受到困擾——至於從潭州調軍南下,趙頊也不放心江南的局勢。所以他頭疼得很厲害,到現在也無法下決斷。
所以眼下的情況,現在依然是在僵持着——包括前線和朝堂。
另外還有推薦南征主帥一事——這是自上午的廷議之後,第二樁沒有被確定下來的決議。交趾既然敢兵犯中國,當然得興兵反擊,沒人敢說將這口氣忍下來,待其自退。
儘管可用的兵源還未決定,是緩是急也同樣沒有爭出個結果,但並不妨礙現在商議一下主帥的人選。
天下這麼大,但真正能讓趙頊放心得下、讓他們統領大軍遠征滅國的也就那麼幾人。這幾位究竟是誰,如今的宰輔們也都一清二楚,一掌之數而已。
吳充推薦郭逵領軍。不過郭逵現在還在太原府,因西京道的遼人以及豐州之事難以脫身。所以吳充同時推薦到呂大防,郭逵在河東的職位,則由新近去了華州的呂大防來接任,這樣郭逵就能騰得出手來。
但郭逵是首屈一指的宿將,是軍中柱石,調他離開太原,要冒着很大的風險。吳充的私心趙頊看得很清楚,在狄青之後,哪一個武將都別想、同時也不敢去想樞密使這個位置。而換做是同樣有資格領軍的王韶、蔡挺,他們的功成之後,必然會晉身樞密使,取代他的職位。
只是王韶至今也沒有表明態度,看他模樣,不是有心去廣西的樣子。至於蔡挺,他本人的意願不提——“誰念玉關人老”的那一句,趙頊還記在心上——他的年紀也大了一些,已是年過花甲。六十多歲的老臣,趙頊怎麼敢讓他領軍南下?若有個萬一,失了主帥的大軍如何上陣?
除了郭逵、王韶之外,趙頊心目中的另外一個人選——趙禼,現在正在環慶路經略使任上。相對於郭逵,將他給調出來可能性還更高一點。
王安石則是一力主張調動荊南兵馬,雖然沒有明言,可從他的心意上看,多半是要支持章惇。
荊南的兵馬姑且不論,難道當真讓章惇領軍……
趙頊並不喜歡這個人選,章惇的經驗太少了,平定荊蠻的功勞不足爲憑。且不調荊南兵馬,讓章惇領軍就毫無意義。如果要用章惇,就必須一併調動荊南兵馬。這個決斷趙頊要能下早就下了。
相對於主帥的人選一時難定,副手和幕僚就很好辦了。
趙頊最爲看重的將領燕達,最近剛剛調入京中,接了種諤的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職司。他爲副將,身份是足夠了。就算主帥有個萬一,他也能將一軍的軍心安定下來。
另外軍中掌管轉運的幕僚,人選也不用多想,論起經驗、能力,以及過往功績,除了韓岡不作第二人想,而且南方瘴癘之地,精通軍中醫療的韓岡是肯定要隨軍南下。
馮京第一個出來舉薦韓岡,“無論在陝西宣撫司中,還是在熙河經略司,韓岡主持隨軍轉運並軍中醫療等事,都備受軍中讚許。南征大軍,缺其人不得。”
而王珪也一併支持這個推薦,“有韓岡在,軍中皆可安定。荊南之役,若無醫療隨軍,哪能如此順利?”
接着就是吳充,就在殿上推舉薦了韓岡任廣西轉運使:“等到大軍南下,可以順理成章的負責隨軍轉運並軍中醫療等事。”
趙頊對這個提議當然不會有任何反對。儘管馮京、吳充、王珪他們三人推薦韓岡是各有私心,但人選是無可挑剔的,連王安石、呂惠卿說不出反對的意見。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軍器監,是否在韓岡離開之後,還能保持如今的效率,以及接連不斷給人的驚喜。至於韓岡本人的意願,相信以他的性格,不至於會不答應。
只是主帥、軍隊……趙頊閉着眼睛喃喃自語,忍着劇烈的頭疼,卻怎麼都想不出一個讓他一切順心的方案。
“官家……官家……”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呼喚,讓趙頊猛然間驚醒過來。睜大眼睛,就看見李舜舉的臉滿是關切地出現在面前,說着:“官家,該歇息了。”
趙頊茫茫然地看着周圍,只見內侍和宮女,宰輔們一個不見:“人呢?”
李舜舉一臉的疑惑:“官家要找何人?”
趙頊定了定神,終於發現現在自己是在寢宮之中。“什麼時候回的福寧宮?”他問着李舜舉。
“官家散朝後就回來了,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李舜舉就是看着趙頊一個多時辰都在發呆,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方纔纔會出言驚醒趙頊,“官家,是不是有哪裡不適?”
“沒有。”趙頊悶聲地說道。他恍恍惚惚之間,思路都成了一團糨糊,連何時散朝的事都記不清楚了。眉頭皺了一陣,擡起眼:“現在什麼時辰了?”
“回官家的話,剛敲了二更三刻的點。”李舜舉眼中盡是憂色,勸說着趙頊,“官家,還是早點歇息吧。熬夜傷了御體,可非國家之福啊。太皇太后和太后知道了都會擔心的。皇后雖是在守制,但也是常常問着官家的身子。”
趙頊沒理會,道:“去,速去傳韓岡和章惇入宮。”
“官家!”李舜舉驚道。
“將宰執們一併請來!另外還有燕達!”趙頊按了按額頭,腦仁越發的疼了,“這事不解決,怎麼能歇息得了?”
……
“吳充、馮京、王珪都是一個心思,要將韓岡請出京城去。”夜色已深,呂惠卿卻沒有多少睡意,就在燭臺下,與弟弟呂升卿議論着崇政殿中的決議,“韓玉昆在京城中開罪的人可是不少,倒省了我做小人了。”
“可南征的戰事不可能拖延太久,也就一年的工夫而已。”
“所以是廣西轉運副使。”呂惠卿笑道,“吳充倒是會擡舉人。如果是任隨軍轉運使一職,打完仗就能回來。但廣西轉運副使不同,有了功勞後,就能順理成章的管起廣西轉運司。就算結束了南征之役,也少不了平靖地方的差事。至少三五年內,別想再入京城。”
“廣西轉運使……這職位可就高了。”
“大軍南下,錢糧消耗難以計數。到時候,廣西的賬目要是能清楚明白就有鬼了。韓岡接手廣西轉運司,一個賬目不明就能治他的罪。吳充想必就是這個心思。”呂惠卿笑道,“既然韓玉昆這般心急地推動章子厚南下,想必他也有心在南方振作一番,說不定吳充的推薦,正合他的心意。”
“但章惇……”呂升卿覺得他的兄長似乎太過在意韓岡,反而忘記了更爲接近的危險,提醒道,“章惇可已經是翰林學士了。”
“他去他的樞密院,我在我的政事堂。十年之內,兩不相干。”呂惠卿搖搖手,示意弟弟不用擔心,“章子厚有了兩次領軍的經驗,日後西、北兩邊有戰事,就可以讓他出去應付了,他可沒空常駐京中!”
“西、北兩邊戰事?”呂升卿疑惑地問着。
呂惠卿臉色冷了下來:“遼人如今已經徹底地站在了党項一邊。天子想要剿滅西夏,就要做好抵禦遼軍的準備。而天子辛辛苦苦這麼些年,爲了使什麼?他可能放棄嗎?”
“遼國會支持西賊?!”呂升卿只聽到了這一句,寒毛都豎了起來,心驚膽戰,“不至於吧。”
“由微見著!這幾年西北連番大戰,西夏國力難支,試問遼人怎麼可能會沒有脣亡齒寒的想法?”呂惠卿沉聲說着,“攻滅西夏,收復燕雲,天子的心中的確是一步步地來,但對手可不會乖乖地站着捱打。”
呂惠卿正在和弟弟說着話,書房門外則有家人敲門,“參政,門外有天使帶官家的口諭來了。”
呂惠卿連忙讓人迎進來,就見那名小黃門說道:“官家有旨,召參政即刻入宮。”
呂惠卿沒有立刻接旨,“敢問還有誰人?”
“兩府的相公,還有燕太尉,張內翰和韓舍人。”
呂惠卿微變,沉吟了一下,道:“天色已晚,宰輔漏夜入宮必惹京人疑懼,請天使回去轉告陛下,明日上朝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