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件事更緊急?
廣西還是江南?又或是陝西、河東?
兩邊爭執不下,這一日的廷議,終究也沒能議論出個結果。唯一敲定的,就是劉彝要倒黴了。另外還有之前的沈起,他的責任也別想跑。再往前還要追溯再前一任的蕭注,他也曾經提議要伐交趾,所以一樣少不了受罰。
但這有意義嗎?
從崇政殿中出來,韓岡也是爲這見鬼的結果而心中苦笑不已。不過這也在他和章惇的意料之中,朝堂、官場就是這麼一回事,有功時大家搶着領,出了事了則是最先想着決定責任歸屬,而不是首先解決事端。
廷議之後,宰執們被留在了殿中,而資格不夠的兩制以下的官員,則一起從殿中離開。
韓岡與章惇並肩而行,冷笑着,“看來陛下終於明白了,大事不可謀於衆人。七嘴八舌,人各異心,壞事的機率比成事的可能要大得多。”
“現在還不是一樣。”章惇回頭看了一眼高聳的殿閣,口氣中帶着不屑,可眼底也藏着希冀。什麼時候他也能成爲留在殿中的一員。
章惇是個不甘寂寞的,他嚐到了領軍出戰的甜頭,這一回當然不願意放過。但他領軍的經驗只有平定荊南山蠻,資歷太過淺薄。遠遠比不上預測中可能會領軍的蔡挺、王韶還有郭逵等統領過一路大軍的將帥。所以他需要韓岡的幫手,調動他的老部下去打頭陣,這樣他纔有一絲機會領軍——雖然機率不大,但章惇一向是敢賭敢拼的性子。
而韓岡則是因爲要儘速救援邕州,需要得到章惇的支持。他與蘇緘有着幾分交情,就不能坐視朝堂上拖延時間。雖然他心裡也明白,自從邕州被圍開始,到消息傳到京城,已經二十多日過去了。以欽州、廉州被攻破的速度,邕州的確很有可能已經被攻克,說不定此時的大宋官軍,已經退守崑崙關,甚至賓州、象州、柳州、桂州了。不過再想想蘇緘幾次三番地上書要朝廷提防交趾,韓岡又覺得還有一線希望,對於蘇緘守住邕州城還是有幾分信心。
韓岡走了幾步,又道:“北方的豐州和羅兀,天子哪個都不願放手,江南諸路,要保證不至於民亂。而廣西,敢於犯界的交趾更是不能輕饒。但人力有時而窮,國力也是一般。”
“誰說不是。”章惇冷笑着,一說起大宋的軍隊,瞭解內情的都是冷笑的表情居多,“中國雖然號稱擁兵百萬,但河北、京營的禁軍幾乎都爛掉了,以教訓士卒爲主要目的的將兵法,也不能在短時間內將幾十年不經戰事的士兵,變成能戰敢戰的強軍。南方更不必說,當年我去荊南,當地駐軍的空餉吃到了五成,而整個南方諸路也才三萬禁軍。河東連麟府軍都不行了,現在實際上堪戰的精銳,也就是陝西的那麼二十來萬——禁軍,加上一部分蕃軍。”
“還有荊湖南路的一部分,至少還沒來得及爛掉。”韓岡補充道,衝着章惇笑了一聲。
章惇也苦笑着無奈地搖搖頭。這纔是他對說動天子將平定交趾一事交給他的信心。在河東、陝西兩地禁軍難以騰得出手的時候,只能當先調動荊湖南路的軍隊。
仰頭看着漸漸接近的高聳宮牆,章惇對韓岡道:“今天廷議上的爭執不是壞事。想必天子也不願意再看到軍情再被耽擱。如果天子明日繞過二府直接下旨,那我們就贏了。”
韓岡點了點頭。他看如今的局面,的確是內外交困,天災人禍,留給趙頊的選擇並不多,總得要冒些風險。相對於交趾肆虐的廣西,一直以來還算平靜的江南其實不是那麼容易出事。
在陝西——種諤北進銀夏無功而返,只是佔據了山口。雖說有了日後攻取銀夏之地的根基,但逼迫佔據豐州的西夏軍隊撤離的目的卻沒有達到。在韓岡看來,這其中也有種諤不肯冒險的緣故。只要卡住了山口,羅兀城就可以說是保住了。但再繼續往北,直撲銀、夏二州,就要冒着全軍覆沒的風險。
種諤的判斷不能說有錯。此次從綏德躍進羅兀城近百里,是因爲這一路上的橫山蕃部早就因爲四年前的大戰而殘破不堪,才顯得波瀾不驚,官軍也不用擔心糧道的安危。但直驅橫山北麓的銀州夏州,不僅準備不足,而且誰也不能保證身後補給線的安全,只要西夏派出千餘人在山中騷擾,山道上就別想走人,種諤小心行事也是理所當然。
在河東——豐州沒有奪回來,一萬五千的麟府軍,加上太原緊急調援的一萬兵馬,卻因爲大雪封山,而不能越過古長城所在的山嶺。因爲這不是羅兀城。羅兀相對於西夏,是阻隔在橫山之南的孤城,若事有緩急,山北駐軍難以救援。而豐州則正好反過來,相對於麟府路隔着一重重被沖刷出來的溝壑和山嶺,也是孤城。
爲了攻取羅兀城,鄜延路準備了半年,而倉儲積蓄更是有着四五年的積累。可命麟府軍收復豐州,是倉促行事,就算臨時打造雪橇車,也運不了多少兵。面對嚴陣以待的党項人,想攻上去都是件難事,奪回豐州根本不用想了。
在河北——有了遼主的警告之後,不僅是河東,連同河北,也要面對蠢蠢欲動的契丹鐵騎。不論契丹人會不會進攻——可能性應該很小——但河北四路都必須進入戰備狀態。這樣就會跟陝西的情況一樣,在短時間內,很難調兵出來。
在江南——旱災接着蝗災,災情嚴重,致使流民在道。雖然說南方這個時候,不至於會有農民起義;但韓岡記得就在幾十年後會有聖公方臘,他依仗的明教這時候也該在江南傳播開了。雖然被宗教勾引起的起義發生在此時的可能性不高,但要說一點也不用做防備,連韓岡也不敢下此斷言。
荊湖南路的潭州是南方的戰略要地,駐留軍隊的實力要遠過江南的幾個大郡——杭州、江寧的那些地方,在官員家跑腿、在酒店裡跑堂的士兵,說不定比接受訓練的士兵還要多。憑着江南的駐軍水平,若有萬一,也只能靠京中或是荊湖派兵了。
最後就是廣南——交趾軍現在可以繼續圍攻邕州,但也有可能放棄邕州,攻往廣州。
“但此時未免太遲了一點。前日欽州陷落的消息傳來,不就是已經下旨,讓廣南各州軍各自謹守城防,不得妄自出戰。廣州有當年儂智高的教訓在,更是不敢有所疏忽。聽說了交趾破了欽州之後,必定會提防起來。”章惇道:“說起來,邕州雖然在廣西路中算得上是一個還算富庶的州府,但還是遠遠比不上擁有市舶司的廣州,攻下了欽州、攻下了廉州,只要交趾人肯多走一點路,猝不及防的廣州很有可能瞬間被攻克。”
“誰讓邕州更近?!”韓岡冷笑着,“而且交趾人也不一定是爲了金銀財帛,他們的野心一向不小,關起門來稱帝,不事朝貢。說不定還會說只要木棉花開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地盤。”
“木棉?”章惇疑惑地問着。
韓岡笑了一笑,“是南方的特產,與西北種的棉花有別。”就把話岔開了。
在翰林學士院的玉堂中,韓岡和章惇重新將當今各地的局面推敲了一遍,不論怎麼說,他們兩人都是主張要儘快出兵援救廣西。
最重要是在北方,這點毋庸置疑,但迫在眉睫的則是南方。雖說以交趾的國力,即便破了邕州,也攻不破桂州。可北方遼人入侵只是可能,而南方已經是現實了。
天子應該是要急着拯救邕州,而王安石也是有着同樣的想法。只要噩耗還沒傳來,少不了要拯救。
議論終了,章惇放鬆一般的長舒了一口氣,對着韓岡笑道:“如果愚兄當真能成行,少不了要勞動到玉昆。”
韓岡嘆了一聲:“盛名所累啊……”
韓岡他沒有獨立領軍的經驗,攻伐交趾的領軍之任絕不會交給他。所以章惇要搏一把,韓岡就很乾脆幫着他。最後如果天子不點他的將,想必章惇也沒辦法有怨言。
不過韓岡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少不了要被點將。正如他所說,是盛名所累。如今提到軍中醫療,就肯定避不開韓岡這個名字。章惇以西軍爲核心在荊南奮戰,卻沒有多少因瘴癘而死,是最好的例證。而當年狄青領軍南征,因病折損將近三一之數,而帶去的蕃落騎兵,更是病亡大半。
兩相一對比,誰都清楚,如果要領軍南征交趾,韓岡肯定是其中的一員。章惇要靠韓岡出言相助,也是因爲他在用兵南方上的發言權,不下於老於兵事的將帥。
韓岡與章惇又聊了幾句,告辭出來。在外看來,他依然是平靜如常,但在韓岡心中,此是已是煩躁得要命。照他的估計,邕州可是等不了多久了。
到底能不能調動荊湖南路的軍隊?邕州現在的情況又是如何?這些事,都不是他能確定的。可是隻要有一線可能,他都會爲此而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