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得好!”
蘇緘大聲地誇獎着出城襲敵的勇士們。雖然離得遠了,不知道戰果到底如何,但還是能看得清有幾人是被擡着走了。射殺幾人,蘇緘不在乎,但在李常傑的將旗在城下升起之後,狠狠打壓了交趾軍的氣焰,卻是他看得最爲開心的事。
就在州衙前,蘇緘親自端起斟滿酒漿的銀盃,將兩艘船中從弩手到槳手,一個一個全都敬過一遍。
看見高高在上的蘇皇城親自給他們這羣臉上刺字的軍漢敬酒,人人激動不已,都是跪下來磕過一個頭,再接了酒一口飲盡。
等一輪酒敬過,蘇緘再一指身側。
他今天開了府庫,將庫中積存的財物全都搬了出來。一串串銅錢,一匹匹錦緞,還有鑄成小錠的金銀,全裝在箱子中,擺在了州衙門前的空地上。炫花了圍觀的數千軍民的雙眼。
蘇緘高聲喝着:“出戰前本官已經許諾過,只要敢出城殺敵,每人都是二十貫大錢、二十匹彩絹。本官言出必行。”
京城中的上位禁軍的俸祿,一個月才一貫錢,四匹素絹。而在廣西這邊的下位禁軍,甚至連一半都不到。更別說廂軍和溪洞土丁。二十貫銅錢,二十匹彩絹,除非三五年不吃不喝才能攢下來。
知州的敬酒,再加上豐厚的賞賜,不僅受賞的士卒興奮得臉紅,連周圍圍觀的軍民也看得眼紅了。
“各位將士殺敵,本官也不吝重賞。如今只是財帛,等到殺退賊人,更會將諸位的姓名上報朝廷,讓天子親授封贈!”
三十餘名官兵一齊拜倒於地,齊聲歡呼:“多謝皇城恩典!”站起來後,更是興奮得無以名狀。一旦報上去,沒官的少說也會有個一官半職,而有官的,更是加官晉爵沒得跑,這讓他們怎麼不興奮?
蘇緘也一樣心情舒暢,這是在賞功,但也是爲了鼓動士氣、戰意的手段。只是他的手段還不止於此。
“把軍器都搬出來!”
待到歡呼聲稍歇,蘇緘提氣喝了一聲,登時就有一羣士兵抱着一具具神臂弓穿過人羣,走到蘇緘的面前。
“排開了!”
蘇緘鬚髮顫動,再一聲大喝。
神臂弓一架架地被平放在地上,排得整整齊齊。這些神臂弓如果直接去數,其實數量並不多。只是在州衙門前一張張平鋪開來,卻是漲滿了視野。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刀槍弓弩,也都一起擺了出來,以壯聲勢。
琳琅滿目的軍械,讓人望之心安。至少可以知道,對於賊人的來犯,城中不是沒有準備。
蘇緘彎腰拿起一張重弩,舉起來對着周圍的軍民道:“神臂弓的威力,各位都看到了!這乃是軍國利器,殺賊猶如割草一般。就算是契丹、党項,也不敢直攖其鋒,何況區區南蠻?我城中有此物在手,試問賊人何能破城?!”
蘇緘高聲宣揚着神臂弓的威力,但他心中藏着深深的遺憾。
要是沒有爲了防止城中居民開城逃離而將城門用磚石填起,前日用神臂弓將賊軍射得狼狽而逃的時候,就可以趁機出城追殺一番。即便只能派出千人,也能大敗賊軍,給交趾人一個教訓——這實在是太可惜了。
交趾從來沒有受過教訓。
太宗時的南征也是以失敗而告終。自從五代分裂出去之後,交趾一直以中國自居。欺壓四鄰,其國主甚至在國中稱帝。對此等悖逆不道之舉,朝廷卻一直是採取着視而不見的態度,不想在南方生事。姑息養奸的策略,如今終於見到惡果。
蘇緘反對對交趾姑息養奸,但沈起、劉彝調來廣西之後的舉動,他同樣反對。尤其是劉彝的那種將所有的儂人蠻部,全都推到交趾那一邊的愚蠢之舉,更是讓他從來沒少上書過。禁絕市易,最吃虧的不是交趾,而是兩國之間的蠻部。而且之前對侵佔廣源州不聞不問,其實也是將出產黃金、兵員的邊州送給交趾人的愚行。
交趾不過舊唐的數州邊地,合起來也難跟廣西一路相比,但朝廷幾十年來的行事方略,卻讓交趾人一年年地變得貪婪、驕橫,不過一嘬爾小國,竟然敢兵臨中國,完全不將朝廷放下心上。而國中之人,也視交趾如虎,欽州、廉州、太平寨、永平寨,交趾人北返的一路上,幾多城寨都沒有堅守。在他的邕州城中,竟然也有人要臨陣脫逃。
賞過出戰的勇士,炫耀過城中的守備,下面就該是懲戒的時間了。
讓人將排開來的軍械和金帛財物都收了起來,蘇緘的臉色沉了下來,語調陰森地喝道:“帶翟績!”
蘇緘的聲音將場中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一時靜了下來。
兩名近衛裝束的士兵,拖着個披頭散髮、穿着軍服的漢子,從衙門中一路拖出來。到了蘇緘面前,將漢子狠狠地摜在了地上。那漢子被五花大綁,摜在地上,像條蟲子一樣不能動彈手腳,就只能勉強擡起頭來看着蘇緘。
蘇緘踏前一步,指着那漢子:“大校翟績,身爲朝廷命官,食天子俸祿,臨敵之時,不思報國,竟欲棄城而逃。軍法在上,此罪難饒……”
“蘇緘,你別說爺爺,你還不是讓你的兒子先逃了!”翟績憤怒地大吼着,他已經放開了一切,臨陣脫逃肯定是死罪,但他死前也要給蘇緘一個難看,“爺爺就守着門,眼睛好使得很,看得一清二楚。你身邊一直跟着的陳先生呢?難道不是護着你的兒子逃了嗎!?”
翟績咧着嘴大聲地吼着,人羣中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看着蘇緘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
蘇緘冷眼看着翟績最後的瘋狂,他的確已經將身邊最得力的幕僚派了出去,如果只是派個急腳遞當信使,蘇緘也不放心。另外一方面,也是想保着離開邕州、回返桂州的長子。他的那位幕僚也是劍術大家,有他同行,當能讓自己的兒子蘇子元安然的返回桂州。
可惜只能讓長子一人返回。
“出來吧。”
在人們的低聲議論中,蘇緘回頭喊了一聲。就在他的身後,高高矮矮有着數十人出現在衙門大門處,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竟然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被一個身穿綾羅的貴婦人抱在懷裡。
蘇緘回身指着他們:“本官長子蘇子元,是桂州軍事判官,奉王命有守土之責,本官所以讓他回去了。但本官的其他子孫,全都在此處!區區交趾,決破不了邕州城,不過若有一個萬一,本官一家三十六口,自當與邕州城偕亡!”
蘇家一門三十六人,被幾千道視線盯着,平平靜靜地紋絲不動。如果是在交趾軍登陸欽州的消息傳來之前,蘇子元可以帶着妻兒一起離開。但在交趾軍至的消息傳到後,再將妻兒一起帶走,邕州城就沒辦法守了。
蘇緘轉又等着臨陣脫逃的軍校,“翟績,你呢?!你的職位在哪裡!?”
翟績臉色灰敗,無言以對。蘇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一揮手,“拖到十字街口,斬首示衆!”
翟績被拖走了,蘇緘提聲問着所有人,“本官闔家欲與邕州同生死,不知爾等是否願與本官共存亡?!”
鬚髮花白的老人,已是老態龍鍾,但他拿着忠義之心質問着在場的每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身形在人們的眼中變得高大無比。
“願與皇城共存亡!”
這不是蘇緘安插在人羣中的親信在喊話,那幾個還沒來得及說話,方纔出戰的幾名士兵就搶先一步喊了出來。
“願與皇城共存亡!”
更多的人吼了起來。
“願與皇城共存亡!!”
這是在場所有人的呼聲。
“願與皇城他共存亡!!!”
一股股聲浪引動了整個邕州城,這時已經是全城數萬軍民在同聲呼喝。
城中的高呼傳到了城外,李常傑和宗亶臉色微變,一下難看了許多。
鼓動過全城的士氣,蘇緘與通判唐子正開始巡視城中。
唐子正隨着蘇緘的步子,低聲說道:“邕州城禁軍、廂軍、槍杖手在冊者,總計六千兩百一十四人,實際則有兩千八百餘,精壯只佔其半。如果要憑這些兵來守城,還是太難了一點。”
這個剛剛清點出來的數字,與蘇緘所掌握的數據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南方軍隊空餉吃到一半,領軍的將校已經算是很清廉了。蘇緘笑了一笑,反問道:“怕了?”
唐子正冷哼一聲:“不過一死而已。”
蘇緘回望與自己的次子恰巧同名的副手,笑道:“邕州是儂智高之亂後重新增修過的,城垣高峻厚重,哪有這麼容易被攻破?”
儂智高起兵叛亂,攻下邕州城立國,旋而亡於狄青之手。短短時間,兩次被攻克,舊邕州城城垣殘破。所以王師光復之後,重新加固增修。高牆深壘,不比桂州、廣州稍差。
蘇緘望了望城外:“李常傑雖號宿將,也不過是欺負一下占城而已,有多少攻打堅城的經驗?城中軍心民心如今皆可用,豎起招兵旗,少說也能再招募兩千願意吃兵糧的。且現下邕州城內軍民大概不到十萬,其中應該會有兩萬丁壯,到時候都可以上城。”
唐子正放鬆點地笑了一聲,“只要守到桂州的援軍來就行了。”
“嗯。”蘇緘點了點頭,“下面就等援軍來了。”
只是他臉上,卻是隱隱有着憂慮,援軍……當真能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