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劉源起得很早,比起慣例的五更初刻起牀,要早了半個多時辰。
就算是夏天,四更天的時候,天色也還是黑的。可不僅僅是劉源,胡千里等一干舊時將校,都早早地起牀,派了自家的小子,去莊子外打探消息。
在河州會戰結束之後,劉源等一干廣銳軍將士,已經在渭水河畔,安穩地度過了一年多和平時光。這一年多來,武藝雖然沒有放下,但做的更多的是土裡刨食的活計。田裡的農事乃是韓千六親手教的,麥子、棉花、菜蔬,都是手把手地傳授。
靠着前年、去年的戰後封賞,這些廣銳軍將校家中的吃穿用度都不差。可坐吃山空可不行,光靠五月收穫的小麥,留下家裡一年的用度後,剩下的麥子根本賣不出多少錢來。不論是哪一家,都需要一個更好的財源,棉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
前兩天,他們已經得到了韓傢俬下里的通知,說是順豐行和其他秦州城裡的大商號,今次要來承恩村商議今年收購棉花的價格。雖然不知道爲什麼還沒到收穫的時節他們就來,但棉花的收購商不好得罪,何況還有韓家的順豐行在,怎麼都得給韓岡父子一個面子。
這麼一等,就從四更天,一直等到巳時初。各自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劉源的大兒子騎着馬,跑進了莊子來。跟在他的後面,還有好幾個同時被派出去的各家的小子,一迭聲地喊着:
“來了!來了!”
不移時,馮從義領着商人們和他們的隨從,一行三十多人,到了承恩村前。
見面之後,一番客套。一衆商人被領着去了棉田處轉一圈,然後坐下來討論今年的收購價格。
劉源本有着討價還價的打算,但廣銳軍將校們沒有想到的是,去莊外的棉田繞了一圈後,商人們當場就拿出了一份合同來——一份讓他們沒法兒拒絕的合同。
按照商人們拿出來的方案,只要在棉田出苗的時候簽下協議,當場就能拿到兩成定金,可以用來度過青黃不接的春天。等到了秋收後,將收穫的棉花依照合同交付,便可以拿到剩下的八成餘款。
這份合同定下的供貨數目,以之前兩年棉田的平均畝產爲準——等到明年之後,則就要就改爲三年——至於收成後的豐歉,只要在七成以上,那麼就給付全款,不足七成,付款的數目則以協議金額的相應比例來定。若是收穫比起預計數量還要多出三成以上,那麼多出了來的數目,同樣是按照約定價格的相應比例來付賬。
“即便是絕收,也只退回定金的一半,也就是說情況再差,還有一成的錢可以拿。”馮從義從頭到尾細細地向劉源他們解釋了一遍。
這樣的合同,劉源等人從來沒有看過聽過。在他們的想法中,賣棉花不過是跟賣糧一般,賣的價格要看當時的市價,還有商人們的良心了,何曾聽說不見實物就提前半年多下定金的情況。不過馮從義不經意間的幾句話,透露出韓岡對此幫着說了不少話。讓一衆廣銳將校,更加確定韓官人的確是自家人。
成軒並不奇怪劉源等人的驚訝,畢竟此等協議一般只出現在南方的果園中。隔了幾千裡,西北的軍漢如何能知道?韓岡瞭解得如此之深,直接指示讓他們依照來定,已經讓成軒等人驚訝不已,後來想想,應該是馮從義向他解釋的緣故——儘管馮從義本人不承認。
這份合同,劉源再滿意不過,再討價還價,就顯得他們沒有誠意了。戰場上廝殺的漢子,沒有多廢話,直接拍了板。各家各戶驗過了田畝面積,在合同上畫押按了手印。
與廣銳軍將校聚居的承恩村簽訂下協議,下面還有幾十個村寨,不過都可以讓自家的夥計去處理。有承恩村作爲榜樣,不必他們這些掌櫃、東家再跑腿了。接下來,應該是簽了約後的宴會,劉源也的確讓人去殺羊沽酒做準備來請客。
只是馮從義看看天色,回頭道:“此時天光尚好,先去看看家裡的莊上看看紡紗作坊,回來再來赴劉保正的宴也不遲。”
“如此甚好。”
成軒等人忙不迭地點頭,他們早就盼着能去韓家的紡紗作坊一看究竟了。
離着隴西城二十里,在渭水南岸兩裡處的一處高地上,有着一座高牆環繞的莊子。這座莊子全屬於韓家所有,裡面的都是投靠了韓岡的莊客,多是在陣中傷殘的士卒,離開了軍隊後,被韓岡收留。不過真要廝殺起來,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少能勝過他們。而棉紗作坊,就在韓家莊的內部。
去年的棉桃早已處理完畢,今年的還沒有收穫,韓家的紡紗作坊已經結束了工作,關着大門。由於事先已經得到通知,作爲莊頭的一名老兵見着馮從義帶人來,不待吩咐,便讓人將工坊給打開。
工坊中,到處都能看到“嚴禁煙火”四個大字,四個字上面都附着一個圖案,紅色的火苗上畫了一個黑色的叉。不管識字還是不識字,都能知道織造工坊中有何禁令了。
西北地多,這座工坊佔地也廣,兩間廠房,兩間庫房,還有一件管事居住的小院,各自離得甚遠。工坊內的水井有三眼,盛水的大缸擺得到處都是,對於防火,做到了極處。
不過沒人在意這裡的佈置,廠房內的東西,纔是成軒他們今次所在意的。
瞅着黃土壘起的廠房,劉廣漢問着:“十六錠的紡紗機可就在裡面?”
“當然。”馮從義點頭笑道,讓莊頭去開門,“幾位兄長既然已經同意共襄盛舉,自然不會有半點隱瞞和藏匿。”
廠房大門打開,馮從義手一伸,“請!”
一擁而入。
馮從義微笑着,跟在後面進了廠房中。
今次能將這些商人們團聚到隴西,韓岡同意向他們公佈新式紡紗機的承諾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若是其他地方,紡紗的工作其實也是棉田的田主家來完成。也就是說,從種植,到採摘,再到取棉、紡紗,全都是一路順下來,織布作坊只要收購紗錠就可以,那就根本不需要來此通過實現下定來劃分棉田。
但隴西這裡不一樣,紡紗工坊的建立,是跟棉田的推廣種植幾乎是同一時期來完成的。單是順豐行下面的作坊,就有三十臺十六錠紡機。
之前在馮從義看來,在棉田沒有擴大種植面積之前,使用人力就已經綽綽有餘,盲目用上這些機械,純屬是浪費而已。農桑二事從來都是一家的,現在換成棉花,本質還是一樣,男耕女織又有什麼不對?只不過,韓岡的堅持讓他不敢不遵從。
而從一開始,韓岡就沒有打算讓紡紗這一道工序,變成單門獨戶的營生。即便是最簡單的珍妮紡紗機,其效率上的進步,相比於舊時的單人紡車也是天翻地覆的。要是讓隴西的棉農形成了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利益體之後,再想進行這方面的改進,必然會引起他們的強烈反彈。利益上的損失,可以讓人對任何效率上的改進恨之入骨。韓岡無意給日後留下後患,未雨綢繆纔是他一貫的行事習慣。
韓岡知道機械化的紡紗和人工紡紗最大的區別是將紗錠換個角度立起來,但究竟是如何去“立”,韓岡也只能搖頭攤手。他的舊時記憶,完全派不上用場。可當韓岡找來幾個將作營的工匠後,他只提點了幾句,工匠們僅僅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將單錠的紡紗機改造成了八支紗錠的紡機。
韓岡在欣喜之餘,也爲改造的簡單而吃驚。看了新式紡機與舊式的對比,差別根本就是一層窗戶紙而已,只要點透了,改造起來完全沒有任何難度——難就難在那層窗戶紙上。同時新式紡機的改進也是很容易,到了一年後的現在,在工坊中使用的紡紗機已經變成了十六支紗錠。更多的紗錠也是可行的,但動力的來源,就不能依靠人力了,下一步的改進措施,要往水力或畜力方向考慮。
只是成功的僅僅是紡紗機,織布機的改進並沒有突破性的進展。飛梭這個名詞想必所有學過歷史的學生都還記得,可怎麼一個“飛”,韓岡不知道,也無法通過這簡單的一個詞來向工匠進行明白的解釋。只能告訴了他們這個詞彙後,讓他們自己去琢磨。
不過讓他驚喜的是,用來處理棉桃的軋花機,卻不用他吩咐,卻已經有人造了出來。並不是工匠,卻是第二年就開始學着種棉的一家農民。兩根人力驅動的鋸齒狀的木杆,棉桃從木杆中碾過去,棉花外面的皮和裡面的棉籽就給軋來出來,而棉絮則沾在木杆上。這可是難得的發明。
單是靠着隴西城的承恩村中,兩百多戶人家各自都種了二三十畝棉田,總計就有四五十頃之多。沿着渭河再往下的村寨中,棉田種得有多有少,但合起來差不多有五六萬畝。今年一下就能收穫上萬擔的籽棉,沒有一個快速處理的手段,可就要乾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