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星月掛在天穹上,可太陽雖已經落山了,但氣溫還是沒有降低多少。
在書房中坐了一陣,感覺不到有風吹進來,韓岡和馮從義都覺得坐不住了。從房中出來,到院子中坐下。
命下人端來了用井水冰鎮過的香薷飲,跟馮從義一人一杯地喝了兩口,韓岡問道:“前日還在東京時,讓你定下行會的章程可有了眉目?”
馮從義忙點頭,從袖子中掏出幾片紙來,他知道韓岡必然要問,事先就帶在身上,“已經草擬好了,不過還需要討論和修改的地方。另外,怡和號的大掌櫃成軒,他還有一條意見。”
韓岡接過章程草稿,也不看,問道:“他有什麼意見?”
“以成軒的想法,棉花的出產肯定是有行會來包攬,既然不會留給外人,不如一開始就定下爲好。也就是在下種時就給付定金,將棉田的出產給下定,而不是採摘下來再買。能早一步拿到錢,田主應該不會不願,而商行實現將棉花給定下來,各自也能放心得下。”
馮從義說着,看着韓岡的反應,不知他能不能想通其中的關竅。
而韓岡,對此是瞭解的。
不就是定金預付制度嗎?後世有,如今也有。
比如福建的柑橘舉世聞名。爲了爭奪柑橘的採購權,行商們每每都是在春天便來柑橘園,將今年的出產給定下。並不是簡單的訂購協議,而是直接確定到單株的果樹上,選定之後,在樹幹上繫上標誌,並給付定金——多少株果樹,付相應數目的定金。
基本上在三四月間,一片柑橘園就會被幾家行商給分包掉。到了收穫的時節,行商便各自帶人來採摘。付的錢就按照事先簽訂的協議上來付款。運氣好的,自己選的果樹大豐收,運氣不好,那就是虧大本。
當然,如果是絕收,果園園主也會將定金給予退賠一部分。若是豐收遠超預計,行商也會在餘款上補足一些——這是爲了長久的合作而爲之,已經成爲慣例。
葉濤的老家在龍泉,他家中就有一座柑橘園,佔了兩個山頭——龍泉是山水多,田地少,九山半水半分田,所以果樹種植是龍泉的主要營生——當韓岡在與來自龍泉的葉濤聊天時聽說了此事後,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根本就是期貨制度的雛形。
不僅僅是柑橘,荔枝、龍眼等南方的貴价水果,生產和銷售其實都是如此。所以馮從義一說,韓岡就立刻明白了。
“這個可以考慮。”他點點頭,“讓他們與田主去商量好了,我這邊沒問題。”
幾家商行在隴西有棉田,但他們從來都不佔大頭。隨着棉紡業的發展,隴西百姓種植棉花會越來越多,所以爲了能控制棉布的生產,必須採用這樣的手段。否則根本爭不過馮從義和他身後的韓岡。如果能做到事先下定,就可以在行會內部對於資源加以分配。
成軒的小心思是有的,不僅是韓岡,馮從義也能看得出來。但馮從義更明白,韓岡的目的是儘快推廣棉布,分出去的這些利益他並不在乎。
而且相對的,若是能在棉田播種前,就將田裡的出產給賣出去,田主就可以保證穩定地生產。對於農民來說,最困難的時候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事先有一筆定金,可以保證能安心種植,不用擔心日後沒錢。比起去借便民貸,用定金其實更爲安心。
對於事先訂立的協議,也許會有人在收穫後不肯履行,但行會內部的自律性,能保證其中個別的欺詐行爲不至於影響到整體——就算是東京城中那些行首們,在對外時,也會維持下面行會成員的整體利益,而不是涸澤而漁。
“具體的協議他是怎麼定的?”韓岡又問着。香薷飲兩口喝完,自己搖起了扇子。
“按照前三年的平均畝產決定出價。事先給付一成定金。就算是絕收,定金也只收回一半,如果有出產,只要能超過前一年的八成,不論出產多少,都是按照一開始的協議付賬。不到八成的話,有多少按比例給付。”
“給出的條件也太苛刻了,才一成的定金,絕收還要退一半,過八成才付全款,沒聽過這麼苛刻的協議。還是依照浙江柑橘的合同來,不然就免談!”韓岡決絕得毫無餘地。
“免談什麼?”
馮從義正想再說,疑問聲從身後傳來。韓岡和馮從義忙回頭,就見韓千六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
韓岡兩人忙起身,讓了韓千六坐下。
等兒子和內侄將方纔討論的話題說了一遍後,韓千六搖頭:“這樣是不好。就是俺,俺也不幹。”
“兒子也是這個意思。”韓岡對錶弟道:“萬事都要站在田主的一邊,我們跟那些商號不是一路人。明不明白?”
馮從義重重地點頭:“小弟明白,會轉告成軒的。”
對兒子的態度,韓千六很滿意。雖然順豐行是他韓家的,若是按照方纔的條款,韓家就算在田畝上虧一點,從商行中就能賺回來。但韓千六的想法,還是站在種田人的一邊,“種田不容易啊,做商人的張張嘴就將一年的辛苦全吞了,還不肯擔風險,哪有這麼好的事。”
“爹爹(姨父)說的是。”韓岡和馮從義異口同聲。
不過韓千六又感慨着:“真要說苛刻,那還是對棉花的。要是糧食能這般事先下定就好了。”
韓岡和馮從義又同時搖頭。
“不可能的。”韓岡對父親解釋道,“只有像柑橘、荔枝,或是棉花,這樣可以保證足夠利潤的作物,才能讓人放心地採用預付定金的。除非是絕收,否則就算最後只收獲到半數,也是有賺頭的。要不然商人們爭着付定金做什麼?還不是怕錢給別人賺了。而糧食不同,青苗期和收穫期的價格差距太大,利潤又太小,以預先訂購的方法來處理,糧商們三五年內,個個都要破產。”
馮從義附和道:“三表哥說的沒錯,正是這個道理。”他正說着,突然手一揚,在脖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有蚊子。”
“有蚊子?”韓千六立刻道,“三哥去拿花露水來。”
“花露水?”馮從義疑惑地問着。
韓岡依言起身,對着:“是前些日子用烈酒來泡的外用藥酒。可以避暑驅蚊,閒極無聊,就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
去書房,韓岡拿來一個巴掌大的小瓷瓶過來,正常是用來裝傷藥的,遞給了表弟。“前幾天,你嫂子已經讓人給你家送了六瓶過去,弟妹過來也說好用。”
接過來打開塞子,頓時飄出一股薄荷的香味。馮從義從瓶中倒了一點花露水在手上,抹開來,就是一陣濃烈的薄荷香,然後就是一陣涼意。
“怎麼會這般清涼?”馮從義驚訝不已。
“酒水都是一般,化氣後會吸熱。”韓岡解釋着。
“這個小弟知道。”馮從義也不是沒用過烈酒來清洗傷口,外敷時就是一陣清涼感。不過這個花露水的效果要強上不少。
泡薄荷,加上冰片,雖然兩種藥材中冰片算是貴的,但還是用得起。記得花露水好像是有冰片和薄荷,可再往下的成分,他就在記憶中找不到了。
馮從義其實不關心其中的原理,他的經濟頭腦讓他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花露水的價值所在。
烈酒的成本高於普通的淡酒,價格更是要高出五六倍,但蕃人還是大批地購買。雖然韓岡拿着陰陽論來嚇唬人,可在軍中,還是有人喜歡,拼死要喝。烈酒喝下去就是一團火,燒刀子的諢名那是再貼切也不過。大冬天的時候,在外面喝上一口,寒不侵體,渾身都能熱起來。
只是烈酒價格再高,也比不上有香味,能避暑驅蚊的花露水。而且用薄荷就有薄荷香,要使用玫瑰呢,用梔子呢,用桂花呢?馮從義雙眼泛着黃金的光芒,將小瓷瓶託在掌心,如墜夢中地說着,“表哥,還費力氣種棉花作甚?這個花露水可就是一座金山!”
“暫時還不行。”韓岡冷靜地搖着頭,“原料可是烈酒!”
製作花露水要消耗大量烈酒,單是原材料就很麻煩了。如果沒有榷酒制度,韓岡早就想辦法讓人去造了,就是因爲酒水是由官方專賣,他纔沒有去開花露水的作坊。
酒水一物,官員私家釀一些無所謂——自家喝或是饋贈親友都可以——但大量出售,就是一樁罪名。不查還好,一旦有人找麻煩,查出來誰都脫不了身。
“賺錢的方法千千萬,棉布難道不賺錢?何必用上會留把柄給人的手段?”
“那……”馮從義看了看手上的小瓷瓶,白燦燦的竟散着純銀的光芒,惋惜之心油然而起,“實在是太可惜了。”
韓岡笑道:“作爲禮物送人比較好。日後做個人情,比起賺錢更有用處。”
藥王弟子家特產解熱避暑的花露水,怎麼都該價值千金,用來送禮,自然是金貴異常。
“不說這些了。先將眼前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