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一)

臘月的京師喧鬧無比,寬闊得橫過來都能用來跑步的大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比起前次韓岡上京時,更是熱鬧的一倍都不止。

韓岡從新鄭門進來,沿着今年年初時走過的路線,向城南驛行去。還有半月就是年節,置辦年貨的熱浪掀到了最高潮。街市上面車水馬龍,一輛輛由十幾匹馬拉動的太平車,在街巷上往來穿梭。

車上堆滿了各色貨物,罈罈罐罐裡面裝的是酒、油、醋和鹽菜,而裝在大大小小的木箱中則通常是布匹絲絹。除了這些尋常的貨車,還有運煤的、運菜的、運鹽的車輛。倒是運柴禾的沒有看到,韓岡聽說京中生火只用石炭,看來真的是這樣。

騎在馬上,在人羣中艱難跋涉,韓岡雖然心急,但也只能耐下性子慢慢地向前挪去。他自出長安後,就一路向東急行。本來預定在洛陽城還要拜訪一下程家——雖然程顥此時正在澶州任鎮寧軍節度判官,但程顥的父親程珦前日剛剛詣闕,現在應該在家。

韓岡打算感謝一下程顥前日對他的照顧和教導,好好地聯絡一下跟程家的感情。可是既然從遊師雄那裡聽說要調任延州,一時失了心情,急着往東京城趕,這一計劃也便是作罷。

望着道路上的人頭涌涌,韓岡覺得東京城中的百萬軍民是不是今天都上了街來,要不然怎麼御街上都擠滿了人。

李小六也是對眼前人流給驚到了,前次他跟着韓岡上京,已經震驚於東京城的繁榮和擁擠,而今次比前次還要多上數倍,“擠成這樣,這地方怎麼能住人?”

“居長安大不易!東京城也一般。只要是京城,便沒有一個好住人的。”韓岡微微笑着,他前生後世經歷過了的兩座首都,沒有哪一座能讓人輕輕鬆鬆住下來的。無論是北,還是東。

韓岡主僕二人穿越了擁擠的御街,經過了滿是店鋪的街道,向着越來越近的城南驛方向行去。

在他們背後,一個十三四歲、嬌俏可愛的小女孩兒,從道邊的胭脂鋪中跑出來。她踮着腳望着韓岡騎在馬上、逐漸遠去的背影,可愛地歪着頭,眼中先是轉着疑惑,但很快就變成了驚喜。

“小娘子!小娘子!”胭脂鋪掌櫃這時追了出來,喘着氣對着小女孩兒叫道:“你還沒付賬呢……”

小女孩兒有些迷糊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擡頭看看急怒中的掌櫃,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上,還抓着一個螺鈿胭脂盒,頓時恍然。她很不高興地嘟起嘴,把胭脂盒塞回掌櫃的手上:“又不是不買,連着方纔看過的杭州平雲齋的胭脂,都包起來送到安仁坊小周娘子那裡去。”

“安仁坊小周娘子?”掌櫃確認似的問了一句。“小周娘子”這四個字如今在東京城中可是很有些名氣,不知道是不是小女孩說的那一個。

小女孩兒氣哼哼地反問道:“教坊司難道還有第二個小周娘子?”

“快點送,別忘了。”丟下了這句話,小女孩兒向街邊招了招手,一個看起來就是沉默寡言的大漢趕了一輛車過來。小女孩兒跳上車,一聲鞭花響過,馬車轉眼就去得遠了。

胭脂鋪的掌櫃看着車馬走遠,隔壁家賣鏡子的老闆湊過來,衝着遠去的馬車揚了揚下巴,“張二哥,方纔說的小周娘子,是不是亮出匕首,把高密侯嚇跑的那個小周娘子?”

“多半便是。”胭脂鋪張掌櫃點着頭,“李大鏡你還沒聽說啊,高密侯強要梳攏小周娘子,想不到人家小娘子性子烈,把匕首一亮,說要是強來那就一命換一命,一下就把高密侯給嚇跑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件事從教坊司的娘子們嘴裡傳揚開來,據說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高密侯出來了。”

“高密侯就沒有想着報復?”胭脂鋪旁邊綢緞鋪的掌櫃也湊了過來。

擠過來的綢緞鋪掌櫃臉上都是一顆顆麻子,彷彿灑滿了胡麻的燒餅。他也是在這條街上做買賣的,在家中排行第五,本來外號麻皮老五,但叫着叫着就變成了麻老五。現在外人都以爲他姓麻,倒沒幾個知道他真姓名了。

“他有那個臉嗎?教坊司中人按律是不陪夜的。”張掌櫃嘲笑着。

李大鏡也說道:“強要官妓陪夜,這件事若是鬧將出去,高密侯肯定要去大宗正寺走一圈。”

“何況這事都傳遍京中了,高密侯也沒那個膽子敢下手。”

三人背後傳來一道沙啞粗糙的聲音。張掌櫃等人回頭一看,卻見是一個跟醃製過的蘿蔔一樣縮了水的瘦漢。是常年在這條街上打晃的潑皮,不過這潑皮跟街上做買賣的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兩邊倒是能談得來。“原來是高猴子你啊。”

高猴子晃過來,也擠到三個八卦黨中間:“多少閒得沒事幹的官人都聽說了,不少人都佩服她貞烈,譜了詩詞的都有。若是高密侯敢害小周娘子,肯定有人會出頭。”

麻老五感嘆着:“宗室都看不上眼,這小周娘子眼界還真高。”

“那要看什麼宗室了。高密侯下一輩就已經出了五服,王丞相前年定的宗子法,出了五服後就不算宗室了,不賜名,不封官,除了姓趙以外,就是平頭百姓了。這樣的宗室誰看得上眼?”

“話說回來,別的不論,王相公在宗室上真的做了件好事。俺聽俺那在三司衙門做事的小舅子的岳父的姨侄說,熙寧元年,在京三千宗室的給俸,一個月就要七萬貫,兩千多官人,就只要三萬貫,而二十萬京營,則是十一萬貫。想想吧,不做事幹拿俸。”李大鏡的口氣說不出的羨慕。

“說得是啊。”“說得正是。”“宗室的確拿得實在太多了。”

聽了李大鏡的這番話,雖然都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幾個數字,但依然讓張掌櫃、麻老五連連點頭,從心底表示贊同。

倒是高猴子不高興,他一肚子的秘聞還沒說呢,現在硬堵着,比便秘還讓他難受:“都說到哪兒去了?正說周小娘子的事呢……”

麻老五反問道:“周小娘子怎麼了,名聲又出去了,高密侯又不敢爲難她,不是好得很?”

高猴子嘿嘿冷笑,“她不理高密侯啊。但現在盯上她的那一位宗室,她可沒法兒不理了……”

“是哪一家的宗室?”三人齊聲追問道。他們都是典型的東京百姓,賭博、喝酒之類的愛好只是尋常,就是宮闈秘辛是他們的最愛。

高猴子臉上泛起了一種神秘的微笑,拿着架子搖頭不說。

“開國縣公?”李大鏡問道。高密侯論爵位,是開國侯一級。比他還要強的宗室,在理當是比開國侯要高上一級兩級。

高猴子繼續搖頭。

麻老五開口追問:“開國郡公?”

高猴子還是搖頭,還瞟了麻老五一眼,眼中盡是嘲笑。

“難不成是開國公?”

“比開國公高,那就是郡公了?!”

“郡公都不是?!不會吧……是國公?!!”

張掌櫃、麻老五、李大鏡三人把十二品封爵一級一級往上報上去,但高猴子自始至終都在搖着他的那顆乾巴巴、皮包骨的瘦腦袋,就是不肯開金口。

張掌櫃已經張口結舌,要不是他清楚高猴子不愛吹噓的脾氣,早就哼哼哼地嘲笑起來。但現在,他背後因爲興奮或是緊張,都已經被汗水給溼透了。連國公都不算高,下面可就是王爵了。“該不會是個郡王吧?!”他小心翼翼地問着。

“呿,郡王?”高猴子把下巴一擡,不屑用鼻子哼了一聲,“郡王算什麼?!太廟東廊裡的牌位,上三層,下三層,金字描的全是郡王,十四五張供桌都排不下,”他再重重哼了一聲,“郡王算什麼!”

胭脂鋪張掌櫃和其他兩人,都被高猴子從鼻子裡一聲接着一聲的不屑一顧的態度驚得抖了起來。郡王都不夠格,那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

各自臉上浮起一種想聽又不敢聽的表情,三人猶豫了半天都不敢發問。但最終還是京城百姓對宮廷八卦的喜好佔了上風。李大鏡出了頭,一條能說會道的舌頭,彷彿被米漿浸了三天三夜,硬得發僵發挺,結結巴巴地問道:“是……是……是哪一家的大王?”

瘦高個的潑皮湊近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比出兩根手指,吐出兩個字來:

“雍王!”

竟是天子嫡親二弟——雍王趙顥!

……

韓岡並不知道,他已經跟當今天子的弟弟成了情敵。仍是淡淡定定、安安穩穩地抵達了城南驛。

剛剛下馬,向驛丞通報了自己身份,王韶就已經腳步匆匆地趕着迎了出來。

如今炙手可熱,正得天子寵信的王韶親自出迎,城南驛的大廳中,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每一個人都想知道,這個高個子的年輕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只是韓岡剛剛跟王韶相見,一個僕役打扮的中年人就擠到了兩人的面前,他一句話就讓驛館中的隱波頓時變成了驚濤駭浪:“小人奉王相公命,請王官人、韓官人過府一敘。”

而韓岡的回話,更是推波助瀾的把浪濤化作了海嘯:“塵垢未淨,不敢拜見大丞相。且稍等片刻,待韓某沐浴更衣。”

說完,韓岡轉身進館,竟把王安石家的僕人晾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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