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無定河已經被凍透了底,綏德城外亦是白雪茫茫。
種樸給凍僵的雙手呵着氣,從城門後的階梯走上城頭。翻修不過兩年的綏德城城牆上的積雪已經掃清,露出了仍是黃姜色的夯土地面。堂弟種建中正拿着一封信站在城上,扶着雉堞,望着城外的眼神有些呆滯,許久也不動彈一下。
“十九!怎麼在發呆?不冷啊!”種樸大喊着,砰砰地跺着腳,對冒着風站在城頭上的種建中,感到很不理解。
種建中回過神來,收起了手上的信,回頭笑道:“怎麼會不冷!”
“真冷就不會傻站着了。”走到種建中身邊,陪着堂弟一起望着漫山的雪景,種樸側過臉問道:“又是你同學捎來的信?”
種建中搖了搖頭:“是子厚先生的信。”
聽到橫渠先生的名號,種樸神色肅穆了幾分,“橫渠先生有說什麼?……是不是羅兀城的事。”
種建中笑了笑,搖搖頭:“子厚先生不會在私信裡論公事的,什麼也沒說,只是叮囑要多讀書,不要誤了功課罷了……”停了一下,他又補充道,“子厚先生現在已經辭職歸鄉,應該還不知道兵出羅兀的消息是真是假。”
“你的那個景叔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遊景叔可是邠州軍判啊……西賊耳目所寄如今都放在鄜延一地,要將其引開,少不得靠環慶、涇原和秦鳳三路幫忙。現今環慶路那裡動作不斷,遊景叔怎麼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內情?”
種樸伸手撣了撣面前雉堞上的殘雪,雙手撐着就坐了上去,返身衝堂弟冷笑着:“也就他會好心來勸,其他人都在想看我們的笑話呢!”
種建中嘆了口氣,如今尸位餐素者遍佈朝堂內外,因循苟且者衆,想要進取一番,都會被各種各樣的阻礙所束縛。如今有當朝首相坐鎮後方,干擾是沒有了,但想看笑話也就更多了。
不過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對者不是沒有道理。
只要略通兵法,稍悉地理,就知道在羅兀築城的風險究竟有多大,等於是把全部身家放在賭桌上,而且不是賭單雙、比大小,而是幾個銅板一起扔,要丟出個同面的渾純出來。
但換個角度去想,也就因爲這個戰略實在太過冒險,所以纔沒人會相信。真正得到消息,明確地知道韓絳領下的西軍將會兵行險招的,其實寥寥無幾。
西賊也絕不可能想象得到,一直行事保守的大宋官軍,會膽大到沿着無定河突進六十里!
出兵幾十裡去敵國打草谷很容易,都是倏去倏回,見到情勢不妙,轉身就能跑掉。可是在敵境修造寨堡,卻要動用大量的民夫、廂軍,要守衛工地最少幾十天的時間,這對領軍將領的壓力,對出戰大軍的壓力,不言而喻。
自從元昊起兵反叛以來,大宋用兵從沒有這般大膽過。從來都是在自家控制區內側幾十裡的戰略地點,修築核心城寨。而附屬於這些核心城寨的寨堡、烽堠,纔會放在控制區的邊緣地帶。至於向西夏一側深入修築寨堡,基本上都沒有過幾次。而一舉前進六十里,這種瘋狂,沒人能相信。
雖然修築羅兀的流言已經傳遍了關西,可有人相信嗎?在橫山南北流傳的謠言數不勝數,要想在這些無窮無盡的謠言中尋找到真相,就跟在海岸邊的沙礫上尋找珍珠一樣困難。
西夏人不會相信的,前段時間在羅兀修築的與烽堠沒兩樣的百步小堡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樑乙埋真的確認了官軍的計劃,至少也要打造出一個能駐軍千人的大寨。
出其不意,原本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功機率,現在卻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能得勝歸來。
“他們怎麼就沒想到,一旦奪取並守住了羅兀城,橫山蕃部有多少還會繼續跟着党項人?”
“他們不知道,党項人年年在橫山蕃部中點集大軍南下,橫山蕃又有幾家沒有怨心?”
“羅兀一落,西賊就再無翻身之力。”
“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要不輸很容易,一輩子窩在家裡。如果要取勝,當然冒風險。李愬雪夜下蔡州,難道不是冒險?繼遷逆賊襲銀州,難道不是冒險?不還都給他們贏了。”
“天子、中書都支持此戰,錢糧充裕,兵馬精熟,西賊防備不高,沒有比着眼下再好的局面了。如果今次錯過了,十年內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種建中還能記得種諤當初是怎樣的慷慨陳詞。一向話語不多、威嚴冷峻的五叔,前日見過韓絳後,難得喝醉了:“燕達本是吾之副將,現今卻成了秦鳳路副總管。燕達跟着郭逵的青雲直上,你以爲韓相公會看得慣?只要今次成事,我也能……只要今次成事……”
種樸的聲音打斷了種建中的回憶:“……今次配屬在大人麾下的,總計兩萬精銳。如果能一舉攻下羅兀,河東軍至少能派來過萬人馬支援。再加上各路配合進軍的兵力,是實打實的十萬大軍!”
種樸眼睛發亮,話聲中透着少有興奮:“十萬啊……真正的十萬可戰之兵!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碰上的。”
種建中點着頭。他經常在史書上看到一場小小的會戰,雙峰動輒出動十數萬、數十萬大軍的記錄。但作爲出身將門世家,現在實際參與軍務的新生代將領,很清楚那些記錄根本不靠譜。
在一個小小的州縣中聚集十萬以上的軍團,要消耗多少糧食,多少草料,配屬的民夫要有多少,徵發的牲畜又該有多少,駐軍的營盤該有多大,互相之間將如何聯絡,這等實際上的難題,不是不通兵事的史官拍拍腦袋就能解決的。
事實上,能有三五萬可戰之兵,天下都去得了。
如今次在沒有水道運送糧草的西北山區,出動十萬大軍,無論人力物力,都幾乎達到了陝西能承受的極限了。今次若敗,就如種諤所說,十年內都難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從城中突然響起蹄聲,一名騎兵直奔種樸和種建中兩兄弟所在的城牆而來,“兩位小將軍!高、折二將軍已經到了,太尉請兩位速速回衙。”
高永能,折繼世,種諤的兩個副將都到了。
“終於到了!”種樸哈地一聲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雪片,摟着種建中的肩膀,“走!十九,我們去見兩位將軍去。”
……
從宮中回到驛館,已經是午後時分。
抵京一個多月,王韶這已是第四次被召入宮中。與他兒子當初入京時的情況一樣,受到了天子超乎一般地重視,引得京中人人側目,還有羨慕。
王韶並不着急回去。如今的緣邊安撫司剛剛經歷過大戰不久,無論內事外事,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出問題了,對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壞事。可以讓天子知道,河湟少不了他王韶。
只是王韶的心情還是不好,因爲韓岡的事。今天他在宮中剛剛聽說,韓絳第二次上書天子,要把韓岡調去延州任職。
如果只有一份請調的奏文,韓岡完全可以辭去。照常理說除非是受到貶責,否則文臣對於官職不滿意,有權不接受,也沒人會去強迫他接受。可是韓絳接連上了兩份奏文,表現得懇切如此,韓岡再想拒絕,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天子和王安石那邊都少不了施加壓力。而韓岡本人,想來也不會冒着激怒皇帝和兩位宰相的風險。
宰相韓絳宣撫陝西,以他的身份,當然是什麼都能要到最好的。只要他覺得能派得上用場,提上一句,無論人和物,都會源源不斷地送到他的面前。王韶看着天子和朝堂的重心都放在橫山,就像一個妾養的庶子,看到受到父母寵愛的嫡兄時的感覺。
計算時日,韓岡抵京也就在這兩天了。王韶曾想派人先去通個氣,順便問問韓岡的心意。但他個人派出去的信使,怎麼可能跟朝廷的馬遞較量速度。恐怕人還沒到半路,韓岡就已經離開了秦州。所以他只能靜等韓岡抵京後,再與他聯絡。
王韶心中不痛快,回到房中,命人不要打擾。便拿出筆墨紙硯,練起字來,這是他平日消減心頭怒氣的做法。只是剛剛把墨磨好,房門又被敲響。王韶不快地擡起頭,“什麼事?”
“安撫,有人在外求見。”
“是誰?”
“是韓機宜的表兄李信。”
王韶一下丟了筆,“快讓他進來!”
李信累得夠嗆,灰頭土臉的,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擦洗。但在見到王韶的時候,動作仍舊穩穩當當,淵渟嶽峙。
李信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箋,雙手呈給了王韶,“小人表弟在京兆府聽說今次被召入京,是爲了調任延州,心中不安,所以就讓小人連夜趕來跟安撫聯絡。”
王韶先是一愣,“原來玉昆已經知道了。”轉而又驚訝起來,不知這李信是怎麼趕來的,若是走的驛站,韓岡哪裡弄來的多餘驛券?
不過李信怎麼來的是小事,韓岡派他來的做法,纔是王韶在意的關鍵。
這是韓岡在表明態度。奉命入京的官員,基本上不可能抵京的當天就去中書候命,至少也要在驛館裡歇息一夜。有這個時間,什麼不能商量?但韓岡還是不嫌麻煩地把李信提前派了過來——表現了他以王韶馬首是瞻的態度。
王韶的心情好了許多,展開信,細細審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