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去了渭源堡視察巡視的苗授傳回來的。雖然是新官上任,但苗授做事比納芝臨佔部的張香兒要靠譜得多,傳回來的消息也更爲準確。
星羅結部對韓岡來說並不陌生,渭源附近的大族。在董裕死後其勢力大漲,如今只比青唐部略略遜色。
其族長康遵星羅結聲名也同樣響亮。他能在古渭之戰中率部全身而退,雖然有着董裕這條大魚吸引仇恨的因素在,但他一見中軍遇伏便拔足狂奔,毫不拖延片刻的決斷,也是很讓人佩服的。而且董裕死後,他留下的部族勢力,大部分是給木徵收攏,而剩下的,則是歸入了星羅結部的旗下。
但康遵也因爲他參與了古渭之戰,跟七部結下了死仇,無法倒戈向大宋一方。不過他同樣並沒有投靠木徵,而是在古渭戰事結束之後,保持了事實上的中立。不得不說,這是個很聰明的選擇——只要避過一陣風頭,再表現出一點恭順,過個一年半載,王韶也就會向他伸出手來了。
以上是韓岡早前對康遵星羅結的猜測,前日聽到他投向了木徵,韓岡還驚訝了一番,不意康遵如此不智。現在聽說星羅結部全面倒向木徵的主事者,不是康遵而是新近上臺的別羌星羅結,心中終於釋然了。
只是他又立刻詫異起來,與七部結下仇怨的康遵已死,爲何別羌還要改變在大宋和木徵之間保持中立的策略?這對星羅結部又有什麼好處?
在河湟地區,星羅結部算是大族,隨時都能調動起兩三千人。但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隻螞蟻而已。而且別羌又不像木徵、董裕那般還有着吐蕃王家的血統,能對吐蕃衆部有着足夠的影響力。如果惹怒了大宋,起兵來攻打,沒有一家會出力去幫助他——就是木徵也不會。
“木徵到底許了他什麼好處?”韓岡百思難解,“別羌當真以爲他只要不攻打城寨,我們就會允許他在白石山招兵買馬?還是說他以爲木徵會去救他。”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木徵是吐蕃贊普嫡系子孫,羌人一向畏服貴種,該不會是別羌忠於……”王厚的聲音在王韶、高遵裕和韓岡的尖銳目光下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說不下去了。
“忠?”
韓岡在王厚的尷尬中暗自冷笑。吐蕃人畏服貴種,指的是最底層的愚民。但凡能做到一族之長的,豈有一個善與之輩,又有哪個會被空洞的忠字迷惑住?他們最多也只會對延續數百年的吐蕃王家血統略表敬意,卻絕不會爲董氈、木徵等唃廝羅的後代盡忠全節。木徵、董氈若是沒有他們手下的部族和軍隊,又有誰會去理會他們。
“別羌星羅結是如何盤算的,沒必要去多想。”王韶不耐煩地說道,“關鍵還是決定究竟該如何處置別羌。”
對王韶的意見,高遵裕表示同意,“不論是剿還是撫,都比干看着他四處招兵買馬跟朝廷作對要好,再拖下去,說不定又是一個董裕。”
“自來都是先禮後兵。先讓人去做個說客,如果不成的話,再動刀兵不遲。”王厚從尷尬中恢復過來,說着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要進剿,以星羅結部的實力,出動的兵力不能少於三千。而以三千人計,出兵一個月,軍費少說也要五萬貫,糧草三萬石,騾馬千頭,箭矢二十萬,另外還需要動員同樣數目的民夫……”韓岡掰着手指,給王韶、高遵裕算着開戰的消耗。打仗最重要的就是錢糧充足,沒錢沒糧,就不要想着動刀兵。
而古渭缺的就是錢糧,“玉昆你覺得是要招撫嘍?”高遵裕語氣不快,他並不喜歡招撫,與一顆顆血淋淋的首級比起來,招撫得來的軍功實在微不足道,“別羌可不是俞龍珂和瞎藥,這等愚頑之輩,不殺一儆百,只會讓人小看了官軍。”
韓岡點頭道:“鈐轄說的是。別羌星羅結自接掌族長之位後,大肆招兵買馬,四處散佈謠言,並無一絲恭順之心。觀其行,正是個要頑抗到底的愚頑之輩。”
韓岡兩頭說話,高遵裕聽着不耐:“玉昆你到底是何意,究竟是要進剿還是招撫?”
“如果錢糧問題能解決,當是以進剿爲上。”
“這不是廢話嘛……”王、高兩人暗罵道。
“不如讓青唐部出兵……”王厚又提議道,但這次只說了半句就自覺失言,停了口。
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起搖着頭。在座的四人都很清楚,名爲歸順朝廷的青唐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無論俞龍珂還是瞎藥,都是拿到了朝廷的封賞後,就回去做他們的土皇帝了,哪還會理會緣邊安撫司的命令。
前次董裕舉兵來攻青渭,俞龍珂迫於形勢,同時也是爲了與自己的弟弟爭勝,所以他纔會被韓岡說服出了兵。而瞎藥是爲了自己的野心,設陷阱陰死了董裕。要他們守着老家,反擊來襲的敵軍,他們會做得很賣力。但爲了宋人出兵攻打有木徵在背後支持的部族,他們可不會那麼蠢。
讓青唐二酋收下封賞好說,沒人會跟錢做對,但要想讓他們真正的歸順,聽從朝廷號令,就像張香兒那樣,王韶一句話就能讓他點起族中軍隊,絕不敢稍作拖延,卻是難上加難。
“要想青唐部徹底歸順,必須要讓他們見識到官軍的實力。現在貿然求助,不但事機難成,還會助長其驕橫之心。”王韶今次完全沒有借用蕃人之力的想法。真正聽話的納芝臨佔等七部現在只剩一個部族,總體實力下降了一多半。而有能力解決的青唐部,又不夠聽話。現在去求人,根本絕不會被理會。
“唉。”韓岡先嘆了口氣,“只恨兩人都是狡詐多智,行事自有底限,不會爲了與兄弟相爭而失了分寸。不然就可以利用一下了。”
高遵裕動了動嘴脣,便沒說話,韓岡把他想說的提議先一步給堵上了。
王韶低頭想了一陣,最後也跟着嘆了口氣,“等苗授之從渭源回來,再做商議。”他苦笑着,“想不到緣邊安撫司坐擁四千精兵,竟然拿一個小小蕃部沒轍,真是可嘆啊!”
韓岡看得出來,只要能解決錢糧人力的問題,王韶也想打上一仗。戰鬥力是打出來的,組織力是磨合出來的,不通過小規模的戰鬥來逐步積累經驗,等到大戰之時,可就要等着吃虧。這種最基本的認識,在座的幾人中都很明白。
高遵裕、王厚一齊嘆氣,這才叫一文錢難道英雄漢。任憑你心比天高,囊中空空,就是沒有底氣。
不過對於開戰的錢糧一事,韓岡還是有辦法的,但這個主意有犯律條,他不想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反正只要是做官的,遲早都能想到,他也沒必要多嘴,暫且等着就是了。
韓岡打定了主意,低頭喝茶。
接下來的兩天,韓岡忙得腳不沾地。雖然屯田之事被王韶交給了高遵裕,但來此屯田的移民的駐地,高遵裕卻要韓岡來安排,比起高家門下的清客,還是韓岡這個官人更能鎮得住場面。
古渭左近,二十年來,已經吸引了近兩千戶來此屯田的漢民。除了有四成圍着古渭寨居住,剩下一千兩百多戶組成了大大小小八個村落,都是位於東面的渭水邊,以古渭爲屏障,抵禦西側的來敵。不過新抵達古渭的移民,他們居所就必須安排在古渭西側,築成軍堡的式樣,來組成護衛城寨的防線。
要成爲古渭寨的屏障,新移民們當然都不願意。他們最希望的是在城邊上找塊好地住下來,要不然就是住到東面去,那樣才安全。
能拋下一切,到古渭寨來尋個出路的,無不是敢賭敢拼敢冒風險的漢子。高遵裕派來管理這些屯田移民的清客鎮壓不下這些彪悍的關西漢子。不得不請了韓岡出馬,雖然對他們來說,青色的官服要並不比士子的襴衫多了多少威懾力。但韓岡在秦州是威名赫赫,在一羣吵吵嚷嚷的移民面前,把名一報,頓時就沒人敢多囉唆半句了。
爲了整頓移民們的秩序,按照籍貫、親緣分派到城外幾個已經選定的築堡地點,花了韓岡整整兩天的時間。而在這兩天裡,王韶還要他跟王厚一起,先把出兵的計劃定出來,而不用管錢糧的問題。
韓岡與王厚分工合作,整理着出兵的方案。能編纂出《武經總要》的宋代,軍事方面早已正規化和公文化了,出兵開戰,也不是將帥們拍拍腦袋,說句話就行的。錢糧軍資、行軍路線、駐地營壘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不提,軍情信報,口令密碼,都要提前準備好——王厚爲了準備機密密碼,在王韶的一份破舊詩集中,好不容易纔挑出了一篇沒有重複字樣的五言律詩。五言律總計四十個字,其中每一個字都代表着一種情報,遇敵、被困、獲勝、敗陣,等等等等,必須事前確定。到了戰時,最機密的信報就要用這些密碼來傳遞。
就這麼忙忙碌碌的到了第三天,新任秦州西路都巡檢苗授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