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發遣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看樞密院爲郭太尉想得多周全?這個位置都敢隨便給人。樞密院真是越來越不擇手段了!”
“這事就不必再說了……燕逢辰【燕達字】都已經到了秦州城裡,再提這事根本是多餘。”
“郭太尉手下又多了一員大將,還能叫做多餘?……也不知天子和王相公怎麼會答應下來的,前任副總管可是觀察使!”
“都總管若是不同兵事的文臣,那副總管必然要是能鎮得住場面的名將、宿將或是老將。就像李經略和竇觀察那樣。但如今的都總管可是郭太尉,憑他他的身份,鎮住陝西都夠了,何況區區一個秦鳳?有他在,副總管對秦鳳來說,其實是可有可無。所以燕逢辰能升副總管……哎,處道你的那隻靴子好像是沒法兒穿了。”
“見鬼的靴子,泥水都浸進去了,看起來真是穿不得了……喂,你們還不快回去找雙新的來,想讓我光着腳回去嗎……這些渾人就木頭一樣,不說出來就不會自己動的。”
“過段時間就好了。”
“希望如此。”
天陰着,空氣中溼漉漉的。下了兩天的雨,終於停了下來。渭水漲了許多,也變得越發的渾濁了起來,洶涌的流水如同悶雷,在河岸上響徹。
韓岡一邊閒極無聊地跟王韶說着話,一邊砰砰的用力跺了跺腳,就像要把腳下這條狹窄的田間小道跺壞一般。隨着他的跺腳,黏在靴子上的黑泥,就從靴面和靴底上一塊塊地掉了下來。
位於渭水之濱的河灘上,有着一片面積廣大、被火燒過的土地。原本長在這裡的鬱鬱蔥蔥的荒草灌木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而連這兩天的密雨,將原本風一吹就漫天黑灰的河灘荒地,澆成了爛泥塘。
韓岡就是剛剛從這塊爛泥塘上走上來,高幫的牛皮官靴上,滿是半乾不幹的草灰、黃泥和雨水混成的灰黑色的泥漿。
而在他身邊,王厚則是坐在一張皮索遍成的小馬紮上,左腳的靴子上跟韓岡一樣都是泥漿,而右腳卻是光着的。他方纔從泥塘中拔出腳時,可能是靴子沒穿好,一用力,腳倒出來了,鞋子卻還在泥地裡。
王厚蹺着腳坐着,他的一個跟班幫他把靴子從泥地裡拔出來,正在清理着上面的泥水。不過泥漿已經浸到了靴子裡,一翻過來就有黃濁的泥水一條線般淌了出來,根本就不能穿了,而那跟班卻傻乎乎地還在清理着。王厚看着不耐煩了,喝了一句,讓他去找個乾淨的新鞋來。
跟班騎着馬往古渭寨方向去了,王厚轉過來繼續跟韓岡說着:“倒是玉昆你這樣分析也聽多了,但再怎麼合乎情理,還是讓人不舒服……過兩天,燕副總管就要到古渭來巡邊了,玉昆你倒坐得安穩。”
“我當然安穩,燕逢辰跟郭太尉一樣,都是被韓宣撫從鄜延踢出來的。天子看重他,是因爲他有綏德大捷,有功於進築橫山。當然,估計天子也有着安撫郭太尉的想法——韓宣撫事情實在是做得太果決了一點。但若是他敢在河湟之事上有所幹擾,看天子還會不會看重他?”
“文樞密待燕逢辰如此優厚,連跳兩級的越次拔擢,不信他沒有知遇之感。何況以燕達的官階,竟然能坐上副總管之位,誰看了心裡都不會痛快。”
“燕逢辰來做副總管,心中會不痛快的該是張鈐轄和高鈐轄,處道你生着哪門子的氣?”
“……呵呵,這兩天高公綽的臉色的確是難看。堂堂閣門通事舍人只爲一個鈐轄,而一個連遙郡都沒有的東染院使卻是做了副總管……還有張老鈐轄,聽說他也是跑到了水洛城去,看起來一兩個月內不會回秦州了。”
如郭逵、竇舜卿那般擁有節度留後、觀察使這等官階的將領,被稱爲正任官,是軍中最高位的統帥。但也有的武將,他們同樣有着節度使、觀察使或是刺史這樣的官名,不過他們另外還有一個官階,那麼節度使、刺史的名頭就只是虛銜,稱之爲遙郡官。
就像高遵裕,他是閣門通事舍人、絳州防禦使。張守約,他是文思使、永州刺史。兩人的本官分別是通事舍人和文思使,而防禦使和刺史則是遙郡,與郭逵的節度留後、竇舜卿的觀察使並非一類。
正任官雖然稀少,但遙郡也同樣難得,多是入了橫班纔有資格,俗稱美官,中層將領中能得到的寥寥無幾,高遵裕因爲他的身份,張守約因爲他的資歷,燕達便沒有。而燕達的本官東染院使,無論跟張守約還是高遵裕比起來,也都是差得甚遠。
所以看到燕達升任了秦鳳路兵馬副總管,高遵裕連日都跟有人借了他幾萬貫後就失蹤似的陰沉着一張臉,而張守約也是找了個藉口跑到水洛城,不想回秦州見着燕達生悶氣。
“高鈐轄若真的不喜歡看到燕達在他頭上指手畫腳也簡單,早點想辦法說服天子,把緣邊安撫司改爲古渭軍或是古渭州就行了。”
“哪有玉昆你說的這麼輕鬆。榷場剛起,屯田也纔開始燒荒,要想改安撫司爲軍、爲州,好歹要到明年有了出產之後,方纔能讓天子點頭同意……這是不是玉昆你自己都說過的!”
“是嗎,大概吧。”
雨勢剛停就下地,王厚有着滿肚子的話要抱怨。但離他和韓岡不遠處,就是韓岡的父親韓千六。在長輩面前,王厚也不好意思把怒氣發泄出來,只能沒話找話的遷怒到樞密院和文彥博頭上。
韓千六也是剛從泥地中上來,他的腳踝處還有着泥漿的印子,但他現在穿着的一雙多耳麻鞋上,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韓岡和王厚從沒有下田的經驗,而韓千六可是老於農事,當然知道下田時先把鞋子脫了,光着腳下去。
他望着眼前,整整三百五十畝剛剛經過燒荒後的河灘田,手上捏着一塊黃黑交織的泥土,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沒有韓岡和王厚的心浮氣躁。這些都是分給韓家的田地,只要細心耕作,多施好肥,絕不會比韓家過去的三畝菜園差到哪裡。
“三哥,厚哥。這可是真正的好田啊,”韓千六把手上的一捧爛泥展示給兒子和王厚,“一看就知道,從沒損過地力,把種子撒下去,連肥都不用施的!”
前段時間,韓千六對王厚還是道一聲王衙內,但等韓岡和王厚的表妹定了親事後,稱呼便很自然改了過來。
“爹爹說的是。”“韓丈說的是。”
韓岡和王厚有氣無力地回答着,沒有沾染到韓千六的半點興奮。
這片田是韓千六早早就選定的,離着古渭寨只有三裡多一點。在附近,沿着河灘還有上百頃荒地,韓千六都查看過了,只要開墾出來,就都是出產豐厚的上田,足以養起數百戶的人家。聽到韓千六的估算,王韶就準備在附近找塊高地,開闢一處護田的軍堡,以便讓來屯田的弓箭手住進來——在蕃區屯墾,漢人們都是聚居在一處,住在專門設立的護田堡中。
自從選定了田地之後,這些天來,韓千六是天天都要出來看一看自家的產業。就算是下雨,也是要舉着傘穿着蓑衣,確認一下河水不會淹到地裡。
今天韓岡和王厚是爲了來確定護田堡的位置,跟着韓千六一起出行。韓千六一到地頭,一看到田便就忍不住下了地,而韓岡跟王厚確定了建堡的地址後,反身一看見老子下地了,這個做兒子的也便沒有站在田壟上看熱鬧的道理,也不得不跟着下田。既然韓岡都往泥地走,王厚也同樣不好意思站在田頭上。最後兩人都沾了一身的泥點,靴子也是給爛泥糊上了。
等到王厚的伴當不知從哪來找了雙乾淨的木屐回來,韓岡便對韓千六道:“爹,還是回去吧。這地也飛不了,用不着天天來。”
韓岡並沒有繼承了韓千六對田宅的重視,在他眼裡產業都是一樣的,只分賺錢和虧本兩種。自家的田地看了看就沒多少興趣了,這片田要想有收入,可是要到明年夏天!哪像馮從義,他在榷場中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做成了好幾筆生意。只是他還不滿意,說這只是在試水,最近正有想法去青唐部一趟,聯絡上俞龍珂和瞎藥,好把生意做大了。
韓千六點了點頭,再看了幾眼,便也騎上了馬。
騎在馬上,還不時回頭。這一片黑色的土地,到秋後播種前,都會保持現在的模樣,但到了明年初夏,遍地金黃色的麥浪就會出現在土黃色的激流邊。
韓岡回到了古渭寨中,和王厚一起,想把築之事稟報給王韶和高遵裕。但他們一進正廳,先說話的反而是王韶:
“渭源那裡有消息傳回來了。跟木徵勾連上的不是康遵星羅結,而是別羌星羅結……康遵一個月前病死了,他的弟弟別羌接了族長的位子,星羅結部現在是徹底地投靠了木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