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姓氏筆畫排序的十八個姓名,從上到下,書寫在巨大的黑板上。
每一個姓名之後,都有一長串的正字,從黑板的這一頭,延伸到另一頭。
剛剛唱完票的監票人在一旁大口地喝着茶水,十八名當選議員一同起身,向着坐滿了整座大廳的選舉人們拱手致謝。
“多謝諸位擡愛。”
“多謝諸君看顧。”
至此,鞏州隴西縣第一屆縣議員的選舉結束了。
整個隴西縣中,有七百二十多秀才,在廳中的幾乎就是全部,僅有寥寥數人沒有到場。
而現在隴西縣中能夠有資格被選舉爲議員的各科舉人,則只有二十人。就在這一次的選舉會議上,兩人沒有參選,參選的十八名舉人則全數當選。
對此,並沒什麼人覺得不妥。畢竟隨着時間的推移,舉人的數量只會越來越多,而縣議會的議員數量則固定爲二十到三十人,五年後或者十年後,必然會有不是議員的舉人出現。
繞場一週,與秀才們打過招呼,當選的議員們回到了前排,然後在會務人員的帶領下,前往旁邊的小廳。
這十八名議員,將在小廳中開一個簡單的會議,推舉出縣議會的議長和副議長。
成功了進行了第一次議會選舉的秀才們交頭接耳起來,剛開始還很小,可是無人管束的情況下,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剛纔選舉時,會議主持人拿着木槌一下下地敲着,維持會場秩序,現在主持跟着議員們一起去了小廳,原本安靜肅然的會場,一下就成了喧鬧的街市。
韓鉦坐在會場的最後排,目送着議員們的離開。宰相的長子,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掌書記,刻意不去拋頭露面,在人羣中一點也不顯眼。
在他旁邊,坐着分會的副會長,低聲對韓鉦笑道,“可惜大郎你沒有參選,要不然現在也不用坐在這裡了。”
韓鉦抿嘴笑了一下。
韓鉦本來就有明工科和明算科的舉人資格,前段時間又依靠別頭試,隨便拿了一個進士科的貢舉資格。但他這一回卻是沒有參加選舉的兩舉人之一——另一人,就是韓鉦身邊的副會長賀中行。
說起來韓鉦如果參選,必定是票數最高的三甲之一,只是韓家不想讓這第一屆的選舉,有着太多韓家人的色彩。儘管這一場選舉,乃至全天下已經進行、正在進行和尚未進行的選舉,本身就染上了太多韓家支柱的色彩。
作爲鞏州自然學會的理事和書記,韓鉦能夠很輕易地影響到了州議會的決議。雖然議會初開,議員們的權力並不大,不過在縣中、州中,議員們可以陪審要案,可以審查官府賬目,可以取代族長、鄉紳,連接百姓和官府,可以代表新的利益集團,——後兩句,是韓鉦從韓岡那裡聽來的,比起前面兩句,韓鉦覺得,其實更有意義。
“那樣的話,舍弟就只能棄選了。”他輕聲說道。
賀中行惋惜道,“三郎的研究正在緊要的時候,現在分心,實在是太可惜了。”
韓鉦反問,“難道我分心就不可惜嗎?”
賀中行笑了一下,韓鉦既然明白地表露出不想多談的態度,他也沒必要頂着替韓守正抱不平。
在十八名議員中間,長相最爲年輕的一個,就是韓鉦話中的“舍弟”,也就是讓賀中行惋惜的韓家三郎韓守正。
馮從義——或者說韓從義——的長子韓守正以明算科舉人的身份參選,正式成爲縣議員。
而且他已經內定了副議長一職,自然而然地就擁有了成爲州議員的資格。再過半個月,鞏州各縣選出來的州議員將會雲集州治隴西,韓守正將會和他們一起,推選出大議會的議員。
前方自大廳偏門魚貫而出的那十八名議員,一眼望過去,都是些年輕的面孔。剛剛過了二十歲的韓守正雖然面相最嫩,但他在新當選的縣議員中並不是最年輕的一員,尚有一人比他還要年輕。
鞏州這一復歸中國的新州,只在最近的二十年纔開始參加科舉。包括隴西縣在內,秀才、舉人的年紀都不大。隴西縣的舉人的平均年紀還不到三十,而秀才則更年輕一點。
這些縣議員的背後,幾乎都有家族的支持,有的是本族,有的則是妻族,儘管隴西有許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沒有資格擔任議員,但議員們就是他們的話筒。這些老人,今天也都出現在了會場中,作爲觀禮者,旁觀了第一回縣議會的選舉。
“走吧。”韓鉦輕聲說,站起身。
“不看了?”賀中行驚訝地擡起頭,“一會兒,新議會還要回來開會。”
韓鉦整了整衣服:“學會的年會快到了,還有一些文案要寫。”
新議會第一次會議的議題,還是韓鉦幫忙修改的,第一次發佈的決議,韓鉦也看過草稿,又有什麼好看的?
“好吧。”賀中行點頭,“早點回去也好。”
兩人推開門,都走了出去,將大廳中的喧鬧,留在了身後。
轉出大門,只看見一位老人正在伴當的攙扶下,準備走下臺階。
“會長。”
“吳老。”
韓鉦、賀中行兩人先後叫道。
老人回頭,看見兩人,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是之,子平。你們也出來了?”
“結束了,就出來了。”韓鉦走上前,與賀中行一起扶着老人,“會長也不想看了?”
“太吵了。”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會長笑着說,“老了,受不得鬧。”
賀中行道,“過幾日還是會鬧。裡面的可都是會員呢。”
鞏州境內,幾乎所有的秀才,都是自然學會的會員。甚至不只侷限於鞏州,整個關隴地區,自然學會的會員數量佔到了全國總數量的三分之一,能達到這個比例,是因爲關隴一帶的九成以上的秀才都加入了自然學會。
過些日子,自然學會開會,正在大廳裡面吵鬧的成員,還是會出現在會場中。
老會長苦笑着搖了搖頭。
韓鉦在旁說着,“這一回能這麼安穩,還是多虧了學會開會的經驗。”
賀中行卻是點頭,“這話倒是有理。”
也正是因爲自然學會當先開始選舉,使得各地的選舉有了先例,許多參選的候選人,都有過在學會大會上參選候選中選的經歷。
至少在西北一片,各個地方的選舉工作能安安穩穩,也都是靠了學會開會的經驗。
兩人扶着老會長下了臺階,停在臺階下的馬車敞開車門,老會長被扶着上車,他坐上去,又回頭問韓鉦,“大郎,你真的不準備考進士?鞏州到現在爲止,可就只出過一個進士。”
鞏州在文化上缺乏底蘊,學術上又偏近氣學,基本上都是算科、工科和醫科的舉人,進士科的只有一位,就是韓鉦。
“以後會越來越多。”韓鉦說道,“看看鞏州的學校數量,看看我們的圖書室圖書館,看看書本的價格,我們的進士以後不會比福建少。”
秀才考試的題目本就簡單,縣學畢業的學生,或者橫渠書院鞏州分院的學生,都可以輕鬆通過。而隴右向學之風甚爲濃厚。
隴右諸州,因爲地理上的侷限,工業發展的餘地並不大,但作爲韓家的核心之地,各州在學術上投入極大。
隴西縣下八鄉七十一村,村村都有蒙學,鄉鄉都有小學。蒙學、小學都有圖書室,而縣中還有圖書館,平時也兼做自然學會的會館。
假以時日,以隴西縣的好學風氣,遲早能比得上福建——福建在唐時不過是荒僻之地,只有靠海的福州、泉州纔有些人氣,但到了宋時,因爲五代人口大量遷入,求學蔚然成風,連帶着印刷業繁盛,而印刷業的興盛也反過來使得讀書的成本大幅降低,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家可以供得起子弟讀書,大量的人口基數,良好的風氣,也就造成了福建籍的進士數量不斷增加,福建人在朝堂上出現的比例越來越高,直至如今,一平章、一宰相,都是福建人。風遺塵整理校對。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老會長期待着說着,與韓鉦兩人告辭。
馬車駛出,很快走遠。
“那不知道要多少年。”賀中行幽幽說道。
“不管多少年……”韓鉦道,“只要是在前進就好。”
在這個秋收的日子裡,從南至北,由東到西,大宋之下的四百軍州,千八百縣,都舉行了第一次縣議會的選舉。
開封府的縣議會選舉結束了,比起遠在西北的隴西縣,畿縣赤縣的議員成員就要多了許多,全都實現了滿員。選舉時的競爭也十分激烈。
會議結束後,不同派系的議員們各自聚在一起,一處僻靜的小園,幾名新當選的議員正舉杯歡慶,卻不是爲了慶祝。
“那閹賊終於走了。”
“那一位去了也沒辦法,病得起不了身了。”
“也不知藏了多少陰私,告老後都不放心,還逼着那閹賊去關西。”
“不管怎麼說,這是斷了他一臂了。”
“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酒杯一碰,人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