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交易做得很順利。
東面的戰事並沒有對河套附近的商業貿易產生太大的干擾。
儘管隨着時間的推移,來販賣特產的人羣中,來自黃河兩岸的契丹人和阻卜人越來越多,但似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掉了那一場方興未艾的戰爭。即使其中頗有些人,家裡的父兄子弟被拉去河東,與宋軍交鋒,可到了這裡,就沒有人會去在意。
討價還價時,打打嘴皮子上的陣仗,在榷場中倒是多見,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混亂的榷場,複雜的人羣,卻是一派太平景象。
私下裡,種建中對摺可適感嘆道,“北面就是耶律乙辛的斡魯朵吧?他頭下奴僕拿着家裡的出產來賣,他到底知不知道?”
折可適滿是諷刺地冷笑,“誰會跟錢過不去?”
的確是沒人會跟錢過不去。
契丹人和阻卜人在宋商組成的聯合會面前沒有議價能力,但除了聯合會的商人,也沒人會去買他們家裡堆積如山的羊皮、羊毛,獨門的買賣,自然沒那麼多糾結。
如果他們主動獻給大遼皇帝,那邊肯定是絕不會拒絕的,但誰家的腦袋都沒壞,從皇帝那邊討好處,總是看不見現的,而跟宋人交易,至少能拿到他們急需的實物。
明面上,宋人會賣給他們厚實的毛氈,結識的皮袍,帶着鐵頭的皮靴,輕便又結實的搪瓷器皿,女人家喜歡的棉布、絲綢、琉璃首飾,給馬匹的嚼子、馬鐙、馬掌,男人隨身的匕首,還有不可或缺的茶、糖、鹽以及香料。尤其是香料,每年冬天之前各家部族都要殺掉大批的羊只,沒有鹽和香料,根本沒辦法醃製。
私下裡,比如戰弓、箭矢、頭盔、馬刀,這些契丹人嚴禁流入草原的軍用品,他們都能從宋國的商人手裡買得到。
宋人的商隊儘管砍起價來很厲害,但契丹人可是從來不討價還價,只會伸手要。兩邊相比起來,自然還是宋人更加讓人看得順眼一點。
一支宋國商隊抵達黃河百里之內,當前就會有騎手打馬狂奔,將消息傳遍周邊,附近的部族全都會趨之若鶩,即使是契丹人,他們也是寧可爲來自代州、靈州的產品付錢,而不會去看析津府產品一眼。
商隊中的馬車車斗和馱馬背上一點點地清空,又一點點地裝滿。
到了第六天,管事來找折可適,對他叫苦,“車子不行,裝不下了。”
折可適很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對種建中道,“要不是從麟府過來的道路不行,馬車只能用輕車,換作載貨幾十石的大車,還能再待兩天。”
商隊一路北上,有三分之一的道路是大型車輛很難通過的,有些地段還是因爲重量,還有些是因爲寬度。這就是限制了商隊的規模。
“可惜一路過來也不好修鐵路。”種建中道。
折可適翻了一個白眼,“把路拓寬一下都難,何況鐵路?”
折可適說着,與種建中一起去看了裝滿貨物的馬車。
幾十輛馬車的車斗中,全都高高堆滿了一支支麻包,裡面自然是這些天來收到的各色貨物。佔去最大體積的,還是要數蓬鬆的羊毛。
折可適隨手從身邊馬車上的麻包內揪下一團羊毛,熟練地捻了捻,不滿意地咂了一下嘴,轉過來對種建中很是不滿地搖着頭,“羊毛太短了,紡線織布就差一點。”
種建中當即就嘲笑起來了,“哪裡有夏天來收羊毛的?”
秋天的羊毛細軟,冬天的羊毛粗厚,春天的羊毛就開始變差,但還能用。至於夏天。正如種建中所說,誰會在夏天收購羊毛?
折可適投向種建中的眼神中,帶着看蠢貨出醜時的同情和鄙視,“彝叔你果然是不管家啊。羊毛夏天雖然不好,但我們也沒有什麼挑揀的餘地。”
種建中無視掉折可適做作的表情,好奇地問道,“不是說羊毛太短嗎?織出來的布不好怎麼賣?”
“二級品賣回來就是了,這些韃子都不挑揀的。”折可適對種建中道,“所以我們同樣不挑揀,也挑揀不了。現在代州、府州、靈州的毛紡工廠,一多半裝了蒸汽機,只要機器不壞,一天都能吃進數百石毛料,就是這些短毛都嫌不夠,哪裡挑剔得來?”
折可適衝種建中嘆道,“一個餓漢,吃都吃不飽,誰還管得了菜好不好?你說是不是?”
“數百石,這麼多?”種建中驚訝問道。
商隊的管事一直都跟着折可適和種建中,在旁邊聽着兩人的對話,現在忍不下去了,插話道,“太尉你家不就有一座毛紡廠,一座織布廠,靈州的幾家毛紡廠,就屬太尉你家的那一座吃貨最多。”
種建中嚇了一跳,“當真?!”
折可適嘆了口氣,“回去問嫂嫂吧,她肯定比你門清。你家的家業,肯定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折可適頓了一下,又提了一個量級。
種建中真的是被驚住了。
他在家裡是甩手掌櫃,田地租佃他不管,種什麼作物他也不管,都是交給渾家來操持,即使是自家名下的兩間工廠,都是讓渾家張氏來管,他只管練兵、習武,有需要時就回去向老婆伸手,張氏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所以種建中乾脆就不去管了,一談到這些阿堵物上的問題,他真的兩眼蒙圈。
“怎麼樣,驚到了?”折可適帶着一點善意地譏嘲笑道。
種建中愣了一下,嘆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知道家裡有這麼多家業,就留在家裡不出來了。”
“當真?”折可適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種建中搖頭,“當然是說笑。”他跺了跺腳,踩着厚實的草墊,“好不容易纔熬到這個位置上,難道就爲了在家安享富貴?”
種建中是現任的靈州知州,寧夏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他可不是爲了做買賣才丟下自己的差事來到邊境上。
折可適也是一般。雲中折家的兵馬,雖然在黃河以西,但依然歸屬於河東制置使,有一半兵馬聽從熊本的調遣,渡過黃河,與河東禁軍會合。折可適沒有被選調,而是留在麟府豐這河外之地鎮守。位置比不上種建中位高權重,但依然是緊要之職。
可接到種建中的密信後,就親身出馬,與種建中會合,一同在一支商隊中潛伏下來。
兩人身上都有着軍職,連着半月不露面,即使事前做了安排,也極有可能在衙門裡和軍營裡引發大亂,而兩人冒着如此大的風險,自然是爲了天大的功勞。
“主動出兵朝廷,那邊你當真擋得住?”
折可適再一次問着種建中,同樣的話他問過種建中多次了,雖然他知道種建中身後有一個十分堅實的靠山,而且那座靠山也是折家的,但他真的是不敢保證,這一次行動會不會惹動朝中一衆宰輔、議政,讓貴爲宰相的韓岡都難以迴護。
“沒事,我是文官。只要佔着這一點,玉昆相公也就能幫我說話。”
種建中少時從張載學,在家族中,本就是爲了將他培養成一名文官。只是缺乏考中進士的能力,轉去考中了明法科。依然屬於文官序列,只是等到他入官之後,跟隨其叔種諤立功受賞,又轉爲武職,韓岡掌權,再一次將他調轉文資,雖然不是進士出身,但一個諸科出身,勉強也能就任寧夏經略使路正任官的職位。
換作折家,儘管宋遼兩國已經開戰,但沒有來自朝廷的調令,就主動出兵攻擊遼軍,以折家近乎於諸侯的地位,依然是一樁很危險的買賣。
朝中文臣羣情洶涌之下,韓岡即使身爲宰相,都不好幫着折家說話。
但種建中不同,既然是文官,就能享受到文官的待遇。即使這個文官只是場面上的文章,但作爲宰相的韓岡,就有足夠的理由將他保護起來。
“好吧。希望如此。”
“等回去後就能看見玉昆相公的回信了,那時候你還怕什麼?”
兩人都不會懷疑韓岡會否決種建中的計劃。往來的私信中,韓岡要滅亡遼國的心思十分明顯。而且最近河東慘敗,朝中急需一個能夠挽回顏面的勝利。
這就是種建中出手的前提,也是說服折可適和折家的原因。儘管兩人在出發前,從東面又傳來一個消息,使得朝廷已經不需要多餘的勝利來挽回顏面,但河東一路被動的局面,同樣需要一個勝利來挽回。
故而種建中和折可適還是堅持出來了。
這幾日,兩人帶着自家的兒郎,走遍了左近的山山水水,又與趁機趕來的密諜互通了消息,對黑山以南,高原以北,黃河兩岸,被稱爲河套的地區,同時還包括河套周邊的位於貧瘠山野和荒原之上的部族,有了一個更加深入更加直觀的瞭解。
如果北上開戰,他們就要一戰而定,乾脆利落地拿下最爲豐美的河套地區。勝利者能得到一切,如果是一場慘敗,即使是韓岡也難以再保全他們。
不過現在,兩人已經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回去後,就可以立刻動手了。
“可以回去了。”種建中道。
“是不能再拖了。”
“不過。”種建中危險地眯起眼睛,盯着榷場遠處一個阻卜人,這幾天經常看見他,沒怎麼買東西也沒怎麼賣東西,就是在榷場之中亂逛,“回去的路似乎不太好走。”
折可適淡淡地說,“誰攔着就殺誰。”
……
亂石嶙峋的山谷中,一場戰鬥剛剛結束。
一羣阻卜人原本以爲自己是捕蟬的螳螂,卻沒想到蟬蟲還安排了一隻黃雀守着後路。
種建中站在高高的山崗上,俯視着下方的戰場。在他而言,這只是一場意料之中的伏擊戰,用極爲輕微的代價,輕鬆地消滅了五六百阻卜戰士。
來襲的阻卜軍,三分之一被當場斬殺,三分之一重傷難以移動,還有三分之一,沒有一個阻卜戰士在進入這一片戰場之後,還能能夠逃竄出去。
兩百多俘虜垂頭喪氣地跪在谷地溪水旁的石灘上,種洌站在他們身後,仰起頭,望着上方的叔父。
種建中面無表情地擡起手,在脖子上虛虛劃了一下。
種洌先有些困惑,然後就面現難色。
但種建中的態度十分堅決,隔在十步之外,兩隻眼睛就遠遠瞪過來。
種洌回頭看看,猶豫了一陣,一咬牙正要動手,折可適已大踏步地走過來,衝着折家兵一揮手。
一羣折家兵如狼似虎,猛撲了上去,幾十把快刀在俘虜中倏忽而起倏忽而落,如同切菜砍瓜,將人頭一顆顆地砍了下來。
現場一片慘叫,最早被砍下的腦袋,已經被垛在石堆上;正在被處決的俘虜,則拼命地求饒掙扎,卻硬是被揪着頭髮,壓着跪下來;剩下幾個,掙扎着跳起來,就要跑,槍響絃聲接連,長箭和子彈從背後貫穿了他們。
並沒用太久,兩百多阻卜俘虜,連同重傷的阻卜士兵一起,全都給砍了腦袋。無頭的屍體在戰場上橫七豎八,鮮紅的血液順着石塊的縫隙向下滲透,最後匯聚在一處小水窪中,將水窪染成了血紅。
領頭的阻卜貴族被捆得結結實實,在種建中身旁看到了全過程。他已經瘋掉了,瘋狂地叫着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語。
種建中冷靜地瞥了他一眼,“河東敗了。我比你們更早知道。就知道你們會立刻回到耶律乙辛腳底下,搖尾巴,舔靴子。可惜你們太急了一點,我漢家天兵在河北可是將你們的皇帝打得落荒而逃,這件事你可知道?”
阻卜貴族似乎什麼都沒聽進去,依然瘋狂地喊着叫着。
種建中嘆息了一聲,對兒子使了個眼色,退了開去。
砰!
種溪睜開眼,臉色難看地將手槍收起,轉頭望着父親。
種建中皺了一下眉頭,又舒展開,輕聲對兒子道,“下次別閉眼了。”
折可適大踏步地走來,“少了這五六百精兵,這部落已經完了。”
阻卜部由諸多小部族組成,一般而言,一個部族最多也就兩三千帳,能動用的最大兵力不過五千——這就是部族中男丁的數量——實際上稱得上精銳的也就十分之一,各家部族都儘可能地將最好的武器裝備和馬匹給他們。
現在,全都交待在這裡了。
五六百名阻卜人被砍了腦袋,但種建中沒發現折家兵有把那些首級撿拾起來的跡象。他轉頭問道:“不收拾?”
折可適爽快地說道,“阻卜人的腦袋不值錢。”
“也對。”種建中點頭同意,“契丹人才值錢。”
解決了攔路的敵人,一行商隊加上一支埋伏山中的折家軍,趕回了最近處的豐州城。
折可適陪着種建中在州中的一處府邸安頓下來,從州衙那邊,找來了最近一期的朝報。
種建中看着朝報,猛地大笑起來。興發如狂,直跳入院中,仰天狂吼:“天助我也!”
種溪、種洌聞聲而來,看着父親(叔父)的這般模樣,大驚失色,回頭種建中道伴當過來輕聲告知原委,兩人忙進屋取出朝報,只看見頭版上兩排黑子醒目——
《宜當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