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豐州出來,一路向西北。
轉過了不知多少道彎,穿過了不知多少道山樑,眼前的地勢漸漸開闊起來。
再往前,是起伏平緩的高原,再向北,就是遼人的地界。
眼前,則是一片蔥綠的草甸,並不算很大,草甸另一端的山丘清晰可見。一條並不寬闊的河水從草甸中央流過。在過於荒涼的山巒丘陵之後,突然看見這樣的一片綠色,立刻就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草甸中,可以遙遙看見羊羣和馬羣,河邊上,還能看見一頂頂宛如蘑菇的帳篷,這裡是一家部族的牧場。
停在草甸邊緣,沒有再向前去,折可適跳下馬來,“到了。”
“總算是到了。”種建中跟着下馬,與折可適並肩望着遠近之處的原野與山丘。
“人還沒到。”折可適招呼起自己的手下,“先把營地搭起來。”
隨着折可適、種建中一行而來,是一支人數多達四五百的商隊,聽到了折可適的命令,立刻熟練麻利地行動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座簡易的營地出現在草甸的邊緣處,用馬車做外圍,拉起了一條防線,馬車頂上站着守衛,剩下的人都開始休息或整理貨物。
守衛們手持兵械,暴露出來的武器,有弩弓、有火槍,甚至還有四門虎蹲炮。放在營地四角。
在這一片土地上,看到這些武器,沒有哪家部族還敢貿然衝撞。而且現如今看見滿載着商貨的馬車,各家部族,想的都是拿出自家的特產去交易,而不是上去撈一把。
在築營纔開始的時候,就有兩名騎手飛馳而來,其中一人都已經將弓箭拿在手中。不過當他們看見馬車上堆得如同小山的貨物後,立刻就收起警惕的眼神,放鬆了下來。
等到來往多次的商隊管事走出去,更是一下親熱起來,抱胸行禮,再勾肩搭背,如同兄弟一般。
管事送了一人一把鋼刃小刀,一串琉璃珠子,兩人喜笑顏開,趕着回去通報族中。
“這裡夠荒的。”種建中舉着千里鏡遠近張望,即使是眼前一片蔥綠的草甸,也改變不了周圍的荒涼。
折可適翻翻白眼,“東套就不荒了。”
近尺長的千里鏡熟練地在手中轉了一個圈,種建中笑道,“看朝廷什麼時候下命令了。”
自從十餘年前,宋遼兩國共同滅亡了西夏,瓜分了西夏國土,再之後又經過了幾番爭鬥,宋遼兩國的萬里疆界的中段,其中最爲偏北的分界線,平行於黃河,偏南一點的地方。
確切地說,是大宋牢固了控制了西夏核心之地的靈武平原,並在此設立寧夏路之後,又用自己充沛到難以想象的財力,把寧夏以東、以北的大片草原和荒漠上的部族一一收服,同歸入寧夏路的管轄。
而遼國,沒有精力去穿越羣山,攻擊黃河南岸投效宋國的部族。畢竟生活在那片荒漠地區的都是些窮苦部落,還有許多是被他們趕出來的黑山部族,水草不豐,土地貧瘠,還要面對駐紮寧夏的宋軍,擁有過高的危險,卻沒有相應的好處,這是遼人所不願的。
所以如今遼國佔據了黃河最北一段,幾字形的上側橫端兩岸最爲豐美的土地,牢牢控制着這片在宋國地圖上被標註爲東河套的地方。同時並不再將勢力向南拓張,與宋人一樣只對南面部族進行羈縻。
宋遼雙方默契地以黃河環繞的千餘里縱深的高原作爲兩國的緩衝,即使東面的戰事激烈,中部地區依然保持着平靜。
至於西部,西域那一片,已經到了兩國勢力延伸的極點,雙方對峙有之,驅動手下投效的部族相互狗鬥有之,但基本上沒有過激烈的交戰。即使是遼國太子率軍遠征西陲,與北庭都護府駐軍遙遙相對的時候,也沒有過一次稍大的戰鬥。
中部疆界上的和平局面,讓兩邊的駐軍、居民暫時放下了過往的仇恨,各自經營自己的生活,同時商貿往來也變得頻繁起來,相互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關係也自然漸漸接近。
兩名騎手趕回去通報,營地還在繼續修建。等修好的時候,草甸中心處終於趕來了一大羣騎手。
舉着千里鏡,種建中的視線在那些騎手身上一掃而過,一個個有弓有刀,有的還配了雙刀。跨馬而行,一個個身姿矯健。
他輕噫了一聲,帶着些許驚歎,“裝備不差啊。”
“出來撐場面的,當然是最好的。沒了這百多人,這裡早給別家部族吞了。”
種建中點了點頭,眼前過來的百多騎手,看他們身上的裝備,便可知是這一支部族中最爲核心的戰力了。少了這百多人,雖然部族中可能還有幾百能上陣的男子,其實根本不頂事,很快就會被人吞併,保不住眼前這片豐美的草甸。
百多騎手,由一名四十多的大漢率領,商隊管事出營迎上去與領頭的首領見禮,幾句話一說,一同哈哈大笑,一起轉回營中,就招呼着要擺開宴席。
“這就要喝酒了?”
兩人向裡面走到隱蔽處,種建中問道。
折可適點點頭,“老規矩了,第一天喝酒設宴。從第二天開始,纔開始交易。等過兩天,更遠的幾家部落都會趕過來,還得有幾場宴會。”他衝種建中笑了笑,“跟你們西面不同吧。”
種建中也笑着點了點頭。
種樸和种師中如今駐紮在寧夏,種家的勢力也從橫山地區轉移到寧夏。同樣與遼人交界,但那裡的回易過程,則更加冷漠和提防,決然沒有這裡的親熱。
前面開始擺酒,種建中和折可適都沒有上前,他們兩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混跡在人羣中。過於顯眼的千里鏡早收了起來,乍看上去跟商隊的其他成員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支商隊的成員基本上都是軍漢充任,而且還是折家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從外形上看,種建中和折可適兩人挺拔健碩的外表,也不那麼顯眼了。除非走到近前,否則很難看得出他們與衆不同之處。
“大人。”
“十一叔。”
兩個年輕人來到兩人的面前,都只有十七八歲,身姿宛如白楊樹一般挺拔,相貌則與種建中有幾分相似。
種建中帶了兒子種溪、侄兒種洌過來見世面,兩人也都是一副普通商隊成員的裝束,方纔還在修築營地,挖掘壕溝,都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的。
看見他們,種建中臉上的笑意一瞬間就收斂了,板着臉,嚴肅的模樣,“事情做好了?!”
種溪、種洌齊聲道:“都做好了。”
“好?”種建中冷笑着一瞥眼,營地之中的種種漏洞盡數暴露在他這位積年將領的眼中,“只是做完,哪裡好了。”
種溪不服氣地擡起眉毛,種洌扯了扯他,齊齊低頭不語。種建中哼了一聲,“都在喂料了,還站着幹嘛?”
種溪、種洌忙着走了,趕過去餵馬。
拉車的馬,走了遠路,一匹匹都餓得厲害,如果放任它們啃食青草,包管會吃多,肯定會拉稀。一般都是先餵了隨車帶的豆餅和草料,等稍微緩一點,再散放開來。
旁邊的折可適嘆道,“彝叔,何必呢?兩個都是好孩子,又認真又勤快,我家的小子要有這麼勤快,我做夢都要笑出來了。”
“你家二郎都建功立業了,你還說他不好?”種建中笑着,又道,“小孩子多做做事沒壞處。”
折可適搖搖頭,別人家教訓兒子,外人不好多說,他拉着種建中,“我們也去喝點酒吧,還要等幾天呢。”
“也好。是你藏在車上的那罈子玉冰燒?”
“好麼,你還真是狗鼻子,這都給嗅到了。”
“是你藏得太淺了,真當我眼瞎啊。”
……
商隊的營地已經紮下來三天了,周圍的部族一家家地趕過來。
幾十人、上百人驅馬趕車,帶着滿載的皮貨、羊毛和乾肉,趕到營地來。總是一頓酒一喝,就開始交易。
宋人拿着棉、毛布料、絲綢、皮衣、鐵鍋、小刀等特產,來交換部族的皮貨和羊毛等特產。
雖然草甸上被其他部族趕來的馬匹駱駝侵佔了很大一片,但折家商隊大手筆買下了幾百只羊,賺得族長合不攏嘴,哪裡還會在意自家的草場被外人啃了草去。
折可適和種建中走在營地外的臨時榷場中,前後左右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折家一年幾十萬貫的回易買賣,就是在這些討價還價聲中給做成的。
前面有一羣人,穿着打扮與周圍截然不同。種建中多看了兩眼,小聲地問,“阻卜人?”
“黑山別部都可以歸入阻卜。”折可適笑着。
“差得遠了。”種建中看周圍,裝束、說話都截然不同。
這幾日與他們做買賣的都是黑山別部。從黑山下被契丹人趕出來的一批黑山部,一多半在當年被韓岡領軍殺光了,剩下的一部分不得不降伏。但黑山別部則與他們不同,很早就分離了出來,確切地說是被本部趕出來,離開了黃河兩岸肥沃的草場,被趕到高原上,與漢家沒有什麼的血仇。所以更加親熱。
“反正草原上的部族都是這樣,誰說的清誰是誰?今天阻卜,明天黑山,後天契丹——啊,契丹人不會認就是了。反正改換門第簡單得很。”折可適衝着前面那羣人努努嘴,“不過彝叔你猜得沒錯,他們纔是真正的阻卜人,給契丹人趕過來的。”
阻卜人的事,種建中這兩年聽得多了。
整個阻卜部,前幾年給耶律隆帶兵橫掃過,一口氣殺了七八萬,磨古斯所親領的部族,整個阻卜部的核心,多達萬帳的大羣落,連一個比車輪高的男子都沒了。
等到耶律隆到了阻卜大王府,四面八方趕去朝拜他的部族,有上千家,幾千人歃血爲盟,共奉契丹。最後他挑了萬名精銳,一部分進了神火軍,還有一部分就成了他的宿衛。這些人,幾乎都是各部貴人家的子弟,等於是人質,整個草原之上,現在根本沒有人敢於違逆耶律隆。
不過還有一些不願意奉承契丹人的阻卜部族,就往南遷,一路千辛萬苦,進入了宋境,與黑山別部打了幾仗,佔了一片地。
對於這樣的爭鬥,宋軍根本不在意,除非他們有攻擊自家的意思,否則就當熱鬧看了。
“夠了。夠了。”也不知在做什麼買賣,離得老遠,就聽見領頭的阻卜人在那裡點頭。
“往常都是討價還價個沒夠,今天倒是大方得很。”折可適衝種建中眨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長地笑着。
種建中道,“再怎麼討價還價,最後還是你們賺錢。”
折可適嘿了一聲,“不都是一家嘛,同是商會會員,說什麼你我。”
緣邊回易現在都在雍秦商會控制下。
雍秦商會針對草原的貿易,大小百餘家貿易商成立了一個聯會,共同確定草原特產的收購價,以及中原貨物的賣出價,有商會本部監督執行,由此保證聯會內部的公平性,保證小貿易商的權益。
草原部族即使想要提高部中特產的賣價,沒人會捧場。想要壓低,那就什麼都買不了。
聯會造成了草原貿易事實上的壟斷,而且有折家、種家以及一干將門和雍秦商會爲此做背書,無論文武兩方面手段,都很難打破聯會對草原貿易的控制。
商業上的緊密聯繫,使得各家門之間的聯繫也變得十分緊密,折家、種家的聯姻已經有好幾對,就是跟着如今的形勢變化而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