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派出去的一支支騎兵那裡,耶律乙辛聽說了宋國平民面對大遼鐵蹄是如何的無力。
可是與此同時,耶律乙辛也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感受到了宋國軍隊的實力以更快的速度急劇上升。
在火器技術上,兩國的差距越來越大。火炮的威力、槍械的水平,完全是一面倒的局面,即使耶律乙辛不惜一切代價去培養工火監的匠師,也還是趕不上軍器監的製造水平。
平日裡雖然能夠感覺到這一點,但遠遠比不上戰場上那麼直觀、那麼明晰。
天門寨的炮兵和神槍手,清清楚楚地將現實拍在了他這個大遼天子的臉上。
耶律乙辛是真心要拿下天門寨,只不過率領十萬大軍的他,卻對這一座邊境小城束手無策。親自上前線也是想要在更近的距離上,瞭解宋軍如何守城,以及見證對應的新式攻城法,而不僅僅是想見識一下坑道挖掘的進度。
當耶律乙辛在坑道中,聽到宋人來襲時,他甚至不禁暗暗讚歎,宋將抓住時機的能力和膽量,當真是出色,比他過去見識過的一干宋將,要出色許多。
不過這讚歎的餘裕,到了宋人向坑道中丟下炸彈,便不得不戛然而止。耶律乙辛完全沒想到,前來夜襲的宋軍,竟然能突破他手下這批萬里挑一的御帳宿衛,在援軍趕來救援之前,將炸彈丟進坑道之中。
在那次突襲中,耶律乙辛損失了御帳宿衛中的一半,自身也在爆炸中傷到了內腑,按照醫官所說,目下只能靜養,不能繼續再操勞了。
醫師是不會對病人原原本本說出壞消息的,當病人是皇帝時更是如此。耶律乙辛很清楚這一點,而他本人,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也很清楚。
原本預計還要幾年的交替,現在已經迫在眉睫,想要穩定的交接,卻變得更不穩定。
現在即使想要收手,也已經來不及了。怎麼才能付出儘可能少的代價,體面地結束這一場戰爭,耶律乙辛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章惇和韓岡絕非諄諄君子,遇到能大咬一口的機會,他們絕不會放過。
“陛下!”
“皇祖父!”
一前一後兩個聲音將耶律乙辛從沉思中驚醒,睜開雙眼,只見本應還在外面巡視的耶律懷慶和蕭金剛都出現在御帳中。
“你們倆……”
剛剛出去怎麼就回來了?耶律乙辛剛想這麼問,一陣心悸就抓住了他的心臟,難道已經出事了?
“皇祖父。”耶律懷慶興奮地舉着一支長杆,長度如同長槍,頂端卻不是槍頭,而是紙糊的圓筒,溼淋淋地還滴着髒水,將鋪在地上的純白的羊皮氈染上了一點點的黑斑,但一貫注重個人清潔的皇孫,卻顧不了那麼多了,“這是宋人拿來運送揭帖的東西,從天門寨一直飛到前營,竟然不是用火炮打的。”
“裡面有火藥?”耶律乙辛看見孫子滿手的水,敏銳地問道。
火器的威力,越是瞭解就越是需要警惕。火器等器物,沒有說誰能拿在手上走近御帳。這等來歷不明的危險火器,送到他面前時,都要先過一過水。
耶律懷慶興奮得紅着臉,點頭說道,“天門寨的宋人發射了不少這東西,幾乎都是到了營地就爆炸了,炸了有幾萬份揭帖到營中,現在就只有這一具沒有爆炸。”
耶律乙辛稍稍想了一下,準確地把握住了孫子的意思,“你是說就這根杆子,能飛過三裡以上,到了目標還能爆炸開來?”
耶律懷慶猛點頭,要不是發現了這一點,他怎麼會放下祖父交託的差事,趕着往回跑?
“佛保,做得好!”耶律乙辛不吝誇獎。
能一眼發現這飛天長杆的重要性,可見耶律懷慶還是有眼力的,儘管他離耶律乙辛的期待還有一段距離,但也算是不錯了,比起孫輩中的其他人,明顯地強出一頭。耶律乙辛真心希望他的太子也能看到這一點,他耶律乙辛家的大遼,想要傳承久遠,這第三代也必須挑選賢能。
不過,耶律乙辛的聲音卻沉了下來,“但你可知道,朕交給你的差事因此被耽擱了。”聲音中飽含了失望和怒意,“什麼時候朕教過你,君命可違?軍情可慢?”
耶律懷慶嚇得一個激靈,急忙說道,“是孫兒錯了,孫兒這就出去!”
他將長杆交給一名內侍,跪下行了一禮,慌慌張張就出去了。
發現只剩下自己,蕭金剛立刻就感覺日子難捱了,尤其是皇帝只把皇孫給發落了,卻完全不理會他。
耶律乙辛讓內侍把長杆拿過來,就着燈火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還用小刀親手拆開了杆頭的外包紙殼,拆出了上百張揭帖,從裡面露出了作爲核心的竹筒來,方滿足了好奇心,轉過頭來問蕭金剛道,“佛奴,你說,這是不是南朝軍器監的新玩意兒?”
蕭金剛搖了搖頭,之前他跟耶律懷慶已就同樣的問題推斷過,“不是軍器監,軍器監的手藝沒這麼糙,而且還沒看到記號。”
這個判斷的意義,蕭金剛早已明白。也就是說,這一新兵器,是城中的工匠自己打造出來的。換句話說,御營的工匠同樣能夠製作得出來——他們比不過南朝軍器監中的數以百計名匠,但要壓倒區區一座城寨中的工匠,卻不是什麼難事。
耶律乙辛微微點了一下頭,對蕭金剛的判斷表示認可。
若是軍器監的產品,編號不用說,以他們的性格,肯定是用模鑄鐵殼做頭部,這樣才能保證整齊劃一,武器性能不至有所參差。決然不可能用竹筒來造,何況還如此粗糙。
“還有呢?”耶律乙辛一邊問,一邊用小刀挑着竹筒裡面的東西,竹筒後端已經被燒黑,但前段,卻還有一包東西,挑出來,切開一看,果然是火藥,不過全都溼透了。
弄了半天,沒等到回答,他擡起頭,“還有呢?”
蕭金剛一直都在想,一下被催促,忙忙地答道,“不過也有可能還沒有列裝,是仿製的,俘虜不是供訴說天門寨裡有個走馬承受,是京裡的武學畢業,極得寨主信重。開封武學據說人才頗多,說不定就是他帶來的。”
耶律乙辛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這個猜測他不喜歡。
蕭金剛一直都在察言觀色,見了,連忙道,“還有可能……還有可能是被軍器監忽視掉了!”
“的確。”耶律乙辛笑了一聲。
軍器監再有能耐,也是一個官府衙門,其中的官員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德性,做老了臣子的耶律乙辛一切門清。
“幸好他們糊塗。”耶律乙辛不信這飛天長杆的發明者沒有將其送到軍器監過。
只看現在這外形,還有效果,就知道必然是經過多次試驗得來的成果,可是卻沒有出現在軍器監製造的名錄上,這定然是被軍器監裡面顢頇的官吏給忽視掉了。
“這是個好東西。”老皇帝眼中透出驚人的神采,甚至精神都比之前旺盛了幾分,他撫摸着長長的尾杆,顫聲道,“說不定比火炮更強。”
蕭金剛猛點頭,他不敢亂說,但他也是這麼想的。
火炮只能發射實心彈、鏈彈和霰彈,沒有可以爆炸的炮彈,據說宋人有,但誰也沒見到。而這飛天長杆,卻能遠射,能爆炸,做得越大,威力肯定就越大。要是能一口氣裝進幾十斤的火藥,儘管還是炸不塌城牆,可飛到城中,一炸可就是一片,屋舍、人畜全都完蛋。有此利器,什麼樣的城池攻不破?
“大遼這一回,說不定真能有超過宋人的火器了。”耶律乙辛顫聲說着。
蕭金剛忽然驚覺,他在皇帝的眼角上竟然發現了閃閃淚光。
耶律乙辛真的是激動了,胸口的痛楚都讓他丟到了九霄雲外。
就像是佃農,辛苦了幾十年,都沒能吃飽穿暖,可突然有一天,那佃農發現一門賺錢的買賣,如果成功,甚至能勝過他爲之耕作的地主。那當然是要歡暢痛飲半個月的大喜事,激動流淚也是正常。
之前大遼的火器研究都是緊隨南朝的步伐,卻總是比南朝慢上一步,差上一級。
雖說已經足以鎮壓四方蠻部,覆滅千里之國,甚至能在萬里之外,打得萬乘大國丟盔棄甲,可是與正主比起來,還是遠遠不夠。
就像那線膛槍,大遼工火監所造,只能給他一人當玩具,而軍器監造,卻已經在戰場上屠戮大遼健兒。
不過現在,帳中的大遼君臣全都看到了一點超越老對手的希望。
這樣的長杆不爲南朝軍器監所重,可是在大遼手中,卻很有可能發揮出更加超越火炮的威力。
“佛奴,你知道嗎。”自從南下之後,蕭金剛從來沒有在耶律乙辛的臉上看到如此欣慰輕鬆的笑容,“看到這杆子,朕都覺得那一炸捱得真是值了。”
蕭金剛唯唯諾諾不敢接口,御帳之中,只聽見大遼皇帝一人開懷的笑聲,“哈哈,哈哈,真的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