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金剛在帳外並沒有等多久,很快,進去通報的宿衛便走出來,請蕭金剛入內。
或許因爲有病人的原因,帳中把過去常用的薰香給撤了,只有濃濃的藥味。
年邁的大遼皇帝此刻正斜倚在御榻上,身上蓋了一層薄被,薄被下只有一層中衣。
蕭金剛進門兩步就跪倒下來行禮,眼尾的餘光卻是在耶律乙辛的臉上打轉。
皇帝的臉色蠟黃,精神萎靡,眼中毫無神采,看起來受傷頗重。
皇帝往前線視察敵情時遇襲受傷的事,蕭金剛已經瞭解得七七八八。昨夜抵達大營後,也立刻過來覲見過。不過當時是好些人一起,不便仔細觀察,不像現在,只要注意一點不被發現,就可以看個清楚——皇帝的健康狀況到底如何。
待蕭金剛行過禮,皇帝從被褥中伸出手來,虛虛擡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道,“佛奴,起來吧。”
蕭金剛重重地又叩了一個頭,方依言站起。
一拜一起之間,皇帝的身體狀況看得越發清楚起來。
當真是老年人不能受傷生病,不論平日裡看着多健壯,甚至是可比少年,但終究是元氣不足,只要攤上了傷病,人立刻就不行了。
皇帝受傷也就兩三天工夫,人看着就有些脫形了。
皇孫懷慶當日也是受傷,現在卻只是臉色稍稍蒼白一點,現在跪在耶律乙辛身邊,端着一碗藥湯,侍候他的祖父一點點地喝下去。
蕭金剛不敢催促,低着頭等着。
一小碗藥湯慢慢喝完,等耶律懷慶幫着擦了擦嘴角,耶律乙辛招了招手,“佛奴,再過來一點。”
蕭金剛稍稍近前了兩步,耶律乙辛擡起了眼,問,“出了什麼事?”
雖然還是有氣無力,但微微睜開的眼皮下,眼神依然如同刀一般的扎人,依然是那一位謀朝篡位的竊國之君。
蕭金剛更加深深低下頭去,“陛下,天門寨的宋人用炮彈發射揭帖,現在在營中傳得到處都是了。”說到後面,他急了起來,“陛下,這件事不能等,必須及早壓下去。”
“用炮彈發射揭帖,這還真是有趣。”耶律乙辛慢慢吞吞地說,每說一個字,就彷彿在掙命一般困難,他點了點放在榻邊的紙條,“你說的揭帖就是這份?說朕和太子都死了的?”
入帳前,蕭金剛已經將揭帖送了進去,聽耶律乙辛疑問,他擡起頭,勾了脖子看了看,點頭道,“就是這一份。”
耶律乙辛兩根手指捻起那張紙,帶起一抹蒼老的笑,“他倒是省事,提筆寫幾個字,朕就是渾身長滿嘴都說不清了。”
他輕笑了幾聲,“天門寨的寨主很年輕,才三十出頭,行事就如此老辣,前腳才炸了朕,現在就要炸朕的營了。如今的年輕人,真的是不能……”
可能是被笑聲扯到了哪裡,耶律乙辛話還沒說完,就忍不住連咳了幾聲。只這麼輕輕的一震動,他的臉色都疼白了。
耶律懷慶忙彎腰,將手裡的絲巾遞上。耶律乙辛接過來在嘴角擦了擦,又遞迴給孫子。一晃眼間,蕭金剛在絲巾上看到了一抹紅痕。
大概是一瞬間的恍惚被發現了,蕭金剛就聽見耶律乙辛說,“佛奴,想說什麼就直說。”
蕭金剛彎下腰,“請陛下保重御體……”
“別說廢話!”耶律乙辛一聲怒喝,接着又是兩聲輕咳,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蕭金剛嚇得魂飛魄散,飛快地說,“臣請陛下下旨,齊王殿下出帳,代陛下巡視各營。”
“最好還是朕出去巡視一趟?”
耶律乙辛這一笑,就如狼咧開了嘴,露出了滿口利齒,蕭金剛遍體生寒,連忙道,“臣萬萬不敢,陛下保重御體最爲要緊。”
耶律乙辛呵地笑了一聲,向後靠了靠,在軟榻上眯起了眼睛,“你也知道朕現在是不方便走動了。”
蕭金剛簌簌發抖,幾十年來,一場場血淋淋的屠戮走馬燈一般在腦中環繞,這一瞬間,他比軟榻上的皇帝還要更像一個病人。
耶律乙辛閉了閉眼,幾句話說了,又有些累了。換作前幾天,要警告蕭金剛這樣的領軍大將,冷落一下就足夠,哪裡需要說出聲來?
“佛保,過來。”稍稍歇了一下,恢復了一點體力,耶律乙辛向孫子招了招手,“你拿着朕的金牌出去,如果有人不得軍令,在營中走動,殺了。交頭接耳,殺了。無故聚集,殺了。不管是誰,只要是與軍法有違,殺了便是。”
耶律懷慶雙手微顫地接過金牌,接過祖父的命令,他很清楚,耶律乙辛的這道命令,不知會有幾十幾百人爲此而成爲刀下游魂。
“別一副沒出息的樣!”耶律乙辛呵斥道,“大遼的皇帝不能怕見血,殺得越狠,血流得越多,天下人就越是認你。”
耶律懷慶忙大聲道答應了下來。
“斜也!”耶律乙辛稍微提聲叫了一下,牽動了內腑痛處,臉又有點發白。
一名宿衛應聲掀簾走了進來,正是方纔站在御帳門口的生面孔。原本蕭金剛看着他就不像國族後族的晚輩,原來是完顏部的女直蠻子。
“這是斜也。”耶律乙辛向蕭金剛介紹,“烏束雅的小兒子。現在接替阿骨打,守朕的御帳。”
“斜也。”耶律乙辛對斜也吩咐道,“你跟着齊王,他說殺誰,你就殺誰。”
完顏斜也跪下磕了一個頭,大聲道,“斜也願爲大皇帝效死。”他偏過身子,又向耶律懷慶磕了一個頭,“斜也聽齊王使喚。”
蕭金剛在旁邊看着,微微有些不忿,但他也知道爲什麼皇帝要這麼做。
皇帝對完顏部一直十分看重,從完顏盈哥開始,皇帝身邊完顏家的人就沒少過。而完顏部也是用忠心回報。這一回,要不是阿骨打擋在了皇帝和齊王面前,大遼說不定就這麼完了。
“你們先去辦事。”耶律乙辛揮揮手,耶律懷慶和斜也行禮後就飛快地出了御帳,只留下了蕭金剛,和一羣木雕般的守衛及內侍在裡面。
“對了,蕭金剛。”耶律乙辛忽然說道,這是今天他第一次沒叫蕭金剛的乳名,讓蕭金剛心中一陣發寒,“你說今天會有多少人拿着紙條趕過來。”
近年來本就有些陰晴不定的皇帝,受傷後更加顯得喜怒無常。蕭金剛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意,不敢亂猜,越想越怕,一時竟抖起來了,“臣……臣……臣實不知。”
“不知好,不知道好,不知道是最好了。”
即使是垂垂已老,甚至離死不遠,但狼王就是狼王,只會變得更加兇戾。耶律乙辛的笑聲如同夜梟一般瘮人,蕭金剛一時間雙腳發麻,連動作都僵住了。
同樣是揮手,耶律乙辛將蕭金剛趕了出去。
儘管接見前後也就一刻鐘的樣子,不過在這一刻鐘裡,耶律乙辛已經把蕭金剛這位在奚部和朝堂都有背景的大將給重新懾服了。
短時間內,他也會成爲助力。
耶律乙辛昏昏沉沉又躺了下來,精力不濟,困頓得想睡,但頭腦卻過於清醒。出兵這段時間來的決定、進展、遭遇,如同缸中水瓢,按下這個,那個就浮起來,按下那個,就換作這個浮起來了。
回想起這一次攻宋,耶律乙辛覺得,可能真的是失算了。
攻宋不是目的,目的是防止內亂。
耶律乙辛要安安穩穩地將皇位交給自己的兒子,但宋人肯定是要在交接時大動干戈。
與其等耶律隆費盡手段與舊王的反叛者一決生死,最後卻讓宋人撿了大便宜去,還不如自己先動手攻宋,趁機清洗國中餘孽,即使與宋人交惡也在所不惜。
當耶律乙辛統帥大軍來到前線,後方果然生變,耶律隆連夜趕回去主持對中京大定府的清洗,而耶律乙辛就在前線上繼續與宋人對峙。
本來耶律乙辛攻宋的計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宋國虛弱,那不妨進兩步,若是宋國強勢,那就在國境邊上走一走,跟那兩位相公別一別苗頭,以期得到一些讓步。
宋國都堂的強硬,沒有太出於意外。河北的守禦水平,也是在意料之中。而河北邊境的寨堡,亦是果然比預計的要難啃得多。宋國上下,畏遼如虎的風氣已是大改,甚至還有一干黃口孺子,都想着要在他耶律乙辛的頭上爭一把功勞。
不願冒險的耶律乙辛乾脆就讓能跑的都去打草谷,不能跑的就在天門寨邊消磨上了,慢慢地將烏龜殼撬開。如果定州路的宋軍敢放棄預定陣地,北上支援,而耶律乙辛也不介意在野戰中稱量一下宋軍的實力——只要在他預定的戰場上就行。
這些天下來,攻打天門寨的計劃毫無進展,但打草谷的順利,讓耶律乙辛有了一個發現。這就是隨着大量的火器裝備軍隊,軍隊和平民之間的差距越發地明顯起來。
舊時河北邊境村寨,對幾百騎的打草谷,有着很強的抵禦能力。不付出一定的代價,就很難打破他們的村寨。可現在即使是經過訓練的宋人,躲在堅固如小城的村寨之中,只要沒有裝備水平相近的火器,在火槍火炮和炸藥包面前,就像一枚雞蛋一般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