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戰爭從未改變。
耶律乙辛安靜看完了告急文書,輕輕地放了下來。
是的,從沒有改變。
爭於意氣,爭於名分,爭於禮節,但終歸還是爭於利益。
自平定先皇太叔重元叛亂起家,經歷過的戰爭大小百十餘。每一次戰事,都讓他更加清楚明瞭地認識到這一點。
枯瘦的右手壓在文書上,這一月來,每日亟待處置的軍政二事陡然加增一倍,他又不放心將之交託出去,只能花費更多精力去處理。一個多月來的辛勞,在他臉上留下了更加深邃的痕跡。
十年心血,毀於一旦。
“路選錯了。”垂垂已老的皇帝嘆道。
模仿宋人的鉅艦大炮,現在看來的確是個錯誤。
造出來的船,炮不比宋人多,船不比宋人快,短兵相接毫無勝算,離港口稍遠一點,連逃都逃不掉。原本以爲槳帆並用,能以靈活取勝,好比獵狗鬥野豬,但沒有經過訓練的狗,野豬隻要甩一下頭,就能挑死在獠牙上。
蘇州港外被挑了第一次,對馬海峽被挑了第二次。
只比蘇州港外的海戰遲了兩天,宋國北海艦隊的主力雲集對馬海峽,大遼的水師遭受了第二次重創。
蘇州港海戰被擊沉了三艘船,損失更多還是在臉面上。
但這一回,卻是實打實的損失了十一艘,商船、戰艦,只要是大遼的船隻,或被擊沉,或被俘虜。
徹徹底底地折了老本。至於臉面,在告急文書中,耶律乙辛看到了宋人所有的三艘一級戰列艦,對,包括那艘從蘇州港外“宵遁”的青州號——如果相信那兩份奏報,那青州號就是用兩天的時間,從蘇州港外趕到了兩千裡之外的對馬海峽。
幸好耶律乙辛早在決定動手之前,就下令將日本的金銀等物資全數起運,之後產出礦石精煉後封存。否則這一回的損失,就是將從宋商手中沒收三四百萬貫商貨,全數乾沒下來,也彌補不上。
現在對馬海峽中,已經完全是宋人的天下,僅僅是對馬島還沒丟。如果繼續保持圍困,對馬島上的存糧只能讓守軍堅持一年。
形勢大壞,耶律乙辛沒有再嘆氣,問,“宋使是怎麼說的?”
站在耶律乙辛面前,是館伴使,也是負責與宗澤談判的使節,他不知道耶律乙辛到底看了什麼消息,但他知道皇帝現在心情大壞。
他額頭上濛濛一層冷汗,“還是之前的兩條,立刻釋放所有被捕的宋人,並交還財物。”
耶律乙辛的心情更壞了一層,“汴京來的信他也收到了,就沒有別的話了?”
館伴使汗出如漿,但他還是得如實回報,“沒有。”
要是能看一看密信就好了,那樣就能知道章惇韓岡開出的談判底線了。
宋人傳遞的信件,都是通過大遼的鐵路。如果耶律乙辛想看,總歸是能看到。如果有辦法瞞過宋人拆看後再復原,耶律乙辛不介意瞭解一下宋人的底限。但這很難做到,耶律乙辛也就不想丟人現眼,而且宋人也會提防。
昔年宋國富弼出使遼國,每次收到家信就直接丟掉,不管上面寫了什麼,都不想給遼人找到利用的機會。
“看來是把大遼當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樣的小國了。”
耶律乙辛揮手讓已經在發抖的館伴使退下。
“父皇后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帳中,耶律隆忽然問道。
“攘外必先安內。不先將肚子裡面的蟲豸給清掉,怎麼能拿得刀槍?”
耶律乙辛沒有正面回答。實際上,還是有一點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慮過宋人可能會有的反應,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敗得那麼慘,鬧得現在沒有一點談判的底氣。
“父皇,宋人還不打算開戰!”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寬慰了一句。
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們討論之後所得到的結論,就在得知開封方面派出了兩位參知政事,分別就任河北河東制置使,就更進一步加以確認。
如果南朝當真打算決一死戰,邊境上就不會這麼平靜。宋人在河東河北也只設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撫使,由此可見一斑——想與擁有百萬雄師的大遼全面開戰,只憑制置使手上的權限可遠遠不夠。
“章惇、韓岡是不準備與我大遼全面開戰。”耶律乙辛的臉上浮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但這是因爲他們怕戰事曠日持久,又不能保證一定獲勝。如果他們發現情況正好相反呢?”
計劃是可以隨時改變的,如果大遼顯得過於衰弱,又怎麼敢保證宋人不會改變心意?
耶律乙辛當年做權臣的時候,一開始也沒敢想過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國,那位宋太宗,在攻滅北漢之前,怕也是沒想過要順便把燕雲給收復。
都是隻是時勢使然,發覺有那麼一個機會了,方纔大膽出手。只不過,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敗了罷了。
大遼的真實國力,一直被不斷列裝的大炮給掩蓋住。還有過去的一場場勝利,也造就了宋人對大遼的畏懼。
但這一次海上大敗,卻將擋在身外的紗帳給掀起來了,一旦宋人通過者兩場海戰,瞭解到了大遼的虛實,又豈會就此放過?西域、大理、南洋,宋人對開疆闢土的興趣絕不比大遼更弱。
如果現在不及時反擊,那麼半年之內,說不定就能看見運送宋國大軍的列車,穿梭在河北和河東的鐵路線上,出現在大遼南方的國界前。
必須予以回擊,耶律隆更不想自己還沒即位,就發現能繼承的國家不在了,“昨日的提議,還請父皇應允。”
“選精銳渡海去滄州?”
“是。”耶律隆大聲道。宋人的軍艦炮火雖猛,但那麼些條船,封鎖不了整個黃海。
宋國的海岸線有數萬裡,怎麼防?一艘小舟,就能帶着一隊精銳登陸宋境。
“最後回來的,能有三分之一嗎?”
“只在滄州,當然能!”
滄州多灘塗,一向是荒僻之地,戶口稀少。但自從陝西人在那邊修海堤,闢田壤,許多不能種麥的鹽鹼之地,已經變成了棉花的海洋。
用貝殼燒製石灰,修起了一座座莊園。但這樣的莊園,在遼國精銳面前,耶律隆確信,他們不堪一擊。
“南朝允許民間持有的武器,只有短兵,弓和火繩槍,不會有長矛、陌刀,當然更不會有神臂弓、燧發槍和火炮。比不得我大遼精銳。”
生死大敵,遼人對宋國的偵查,細到方方面面。爲了維持這一張情報網,耶律乙辛手中爲此花費的財物,每年都在百萬貫之上。而這面耗資巨大的情報網,九成的精力放在開封以北,而這九成之中,又有一半以上是在邊境上。
耶律隆一直都知道有這麼一張情報網,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已經擴張到如此之大的規模,能對大宋邊州有如此詳細的瞭解。
“那些莊園都不入忠義社,與城池都相距甚遠。攻破幾座莊園,讓河北人知道我們也有反制的手段。”
耶律乙辛搖搖頭,“小動作是不夠的。”
“父皇,兒臣請領軍南下!”
耶律隆來到耶律乙辛的身前,單膝跪倒。他已經不能再忍耐。宋人勢強,大遼勢弱,但正是因爲如此,纔不能含辱忍垢,不能讓失敗盤繞在大遼的頭上。
“大軍屯在界上,又有精銳攻殺在腹心,再傳出父皇對宋人要求的迴應,兒臣不信那河北人都會願意看着大遼開戰!”
耶律乙辛看着自己的兒子。被草原的風弄得粗糙無比的黑臉,與他的其他兒孫截然不同,如果是之前,耶律乙辛會說一句,大遼儲君,豈能輕易陷陣?但現在不一樣了。春天也不適合出動大軍,但形勢如此,又豈能等到秋後?
“也好,用大遼一貫的辦法。老辦法,纔是好辦法。”耶律乙辛不再持重,現在是需要決斷的時候了,“不過,該如何攻,我們父子要好好合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