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十)

“唐之亡,在於藩鎮。藩鎮之禍,肇於安史。安史之亂,實起於節度使兼掌軍政。”

“節帥治民事,統萬軍,闢椽屬,掌刑名,威福行於數州之地。名爲節度,實爲國主。”

“數十國主並立,焉有和睦共濟之理?”

“自安史後兩百年,無一日無戰事,亂兵過處,百姓十不存一,屍骸狼藉於溝渠。”

“太祖有鑑於此,遂削節度之權,實於內而虛於外。養重兵於國中,外御強虜,內鎮不臣,百年以來太平盛世實賴於此。”

“稍知舊事,便知當以前人爲鑑,不易太祖法度。稍具人心,便不會想要瓜分禁軍自擁兵馬。爲制宰相歟?爲制天下歟?”

文彥博緊緊抿着嘴,沒有別的感覺,就是心煩意躁。

彷彿有支毛筆從喉嚨刷到心口,又從心口刷到喉嚨,渾身毛躁得想讓人將手探進去好好摳兩把,又像有一團火在心底想出出不來。

一想到這不值一駁的言論,通過這份報紙傳到天下各州各縣,文彥博就煩躁得要命,就像是在對付韓岡的本人,他將報紙死命地擰了幾圈,丟到了腳底下。

靠回到柔軟中帶着點彈性的牛皮椅背上,文彥博無意識地望着車窗外,再次陷入了沉默。雙手交疊在腹部,只有手指時不時地彈動兩下,顯然心中並不平靜。

文及甫彎下腰去,將報紙撿了起來,展開、鋪平。

前面的一份已經被文彥博扯得粉碎,這一份出門前讓人找來,到太后面前告狀時當證據用的。沒人敢保證,空着手到了太后那邊,會不會直接搖頭說沒這回事。

“大人,何必爲此動怒?韓岡造謠言污衊大人,縱使些許小民爲其所惑,可士大夫中會有幾個被他矇騙?且韓岡今日能污衊大人,明日就能污衊同列,兩府之中、議政之列,又有誰不戒懼?”

文彥博扭過了頭,望着窗外去。

兒子說的這番話,難道他文彥博會不明白?但髒水被潑到身上,這感覺,就是親身兒子也沒法兒感同身受。

車道上行人如織,清晨時分的東京城街巷,已經比洛陽一天里人流最多的時候還要熱鬧數倍。

但道路上依然井然有序,行人車馬皆靠右而行。行人更偏路旁,車馬則近內側。將派上陣,京師的廂軍和下位禁軍,大部分不是去了鐵路,就是去了郵政,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經過了培訓之後,管制城中交通。

但洛陽沒有學,洛陽不堵車,也沒有那麼多被車馬撞死的例子。文彥博也更習慣在大路中間通行——堂堂宰相,還要偏居路側。無尊卑之序,哪來的君臣父子?

甫進京的那一天,從車站進城開始,就讓文彥博差點大發雷霆。

他在京師前前後後居住了幾十年,也從來沒覺得有必要弄得禮絕百僚的宰相都那麼憋屈。區區一輛僱傭馬車,還能堂而皇之地擋在前面宰相車隊的前面。要是不是礙於形勢,讓文彥博不想被視爲上京來找茬的,早就當場發作了。

京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順眼,跟他年輕時的時候比起來,這樣的東京城實在是不像樣。

而其中最不像樣的,當然就是——臣不臣,君不君。

這兩句,沒有反。

把好端端的朝廷弄成這般模樣,韓岡也好意思把這種文章署上自己的姓名,來攻擊他文彥博?

縱使能夠一時煽動愚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文彥博?

就像不成材的老六所說,朝中士大夫皆知反而讓他的同列爲之戒懼,所失遠過所得,用此飲鴆止渴之法,足可見韓岡已技窮了。

街邊的店鋪一間間地自窗中掠過,非是鬼市,在清晨開張的便幾乎都是食肆,一個個高朋滿座,店面前的小桌椅都坐滿了人。

不用多想,其中必定是把韓岡的社論讀了一遍又一遍,爲之沸騰。

可即使路邊茶肆酒鋪中的食客都在附和韓岡,身爲宰相,他文彥博又有何懼?

……

清晨時分臨街的小飯館中坐滿了食客,讀報博士則是坐在了正中間。

京師的報紙並不貴,如果按年度來訂閱的話,還有不小的折扣。但普通百姓,願意每天花上一筆固定開支,或是直接在年底掏出三貫錢出來的,畢竟還是少數。

很多人都是隻購買比賽日的那一份報紙——兩家快報都分大小日,比賽日的報道會將報紙擴充到五六頁一份,而非比賽日,則只有兩頁。當然,不論是比賽日還是非比賽日,報紙上的廣告都不會少。平常時候,則是通過口耳相傳接收新聞。

所以各處食肆、茶社、酒鋪裡面,便有了讀報博士,爲客人讀報,順便加以解說——報紙上的報道,混跡在這些腳店裡的食客,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聽懂。而七十二家正店裡面,就不需要讀報博士的存在了。

一隊車馬從食肆前的大街上經過,一行上百人,四馬拉車,青羅蓋傘都隨車而行,但食肆內卻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了這一隊宰相級的隊伍。

“那個不遠,在什麼世的。胡博士,你跟俺說說,這是啥意思?”

“是啊,胡博士,別光念了不解釋。好好跟俺們說道說道。”

“幹嘛韓相公要寫這篇文章。直接遞份奏章上去請太后發落不好嗎?”

讀報博士剛剛唸完了署有宰相之名的社論,一向胸懷天下的東京市民便立刻沸騰起來。

這一篇社論的意思其實很是淺近,不要說讀過書的,就是沒讀書的,只要常年多聽讀報,細想一下也能有幾分理解,不過吃飯的時候,願意多想的也沒幾人。都是追着問那讀報人。

“這還聽不明白?韓相公怕是都氣壞了,沒心情去雕琢文筆,想說什麼就寫什麼了,登在這報紙上的就是大白話。”酒店裡的讀報博士慢條斯理,就跟說三分、九域的那些說書人一樣喜歡吊人胃口,“說白了,就是有人要分家當。”

“誰?!”

“文……文章裡也說了,是某位三朝元老。”

“不就是文老相公嘛。遮遮掩掩的,怕個什麼。”

“那位三朝元老做了什麼,還把韓相公給氣着了?”

讀報博士搖頭晃腦,“主人家病得重了,外面還有要奪人產業的賊子,家中的下僕不思主家恩德,卻鬧着要分家產,你們說這種僕人要得還是要不得?”

“當然要不得。”

哪家也不敢要這種吃裡爬外,貪婪無恥的僕人。

“所以說啊,這要鬧分家的文老相公要得還是要不得?”

沒人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太后重病,皇帝昏庸,外面還有遼狗虎視眈眈,章相公、韓相公想着朝堂中的大臣一起齊心合力,把這難關度過去。所以纔有了大議會。可是有人不滿足,想要撈得更多。”

“可韓相公偏偏還要自撇清,只做五年就要走。”

“韓相公也是怕被人攻擊戀權。”

“韓相公就是太清正了,不想被人視爲王莽、董卓一流。”

“難道世上還有人會不知道韓相公的爲人?他救了多少人啊!那些污衊之詞根本就不用理會的。他今年才四十多吧,那麼早退又何必。”

“萬一讓又一個文相公出來做了宰相,倒黴的又是天下的百姓。”

“這話有理,韓相公要是多做二十年宰相纔好。”

“三十年、四十年纔好。韓相公是藥王弟子,又有天大的陰德,肯定福壽綿長,做上五十年宰相再歸養山林,照樣還有多少年悠閒日子。”

“可惜啊,韓相公一向一言九鼎,說五年就五年,多一天怕是也不肯幹。”

“要是真有多了一天,肯定不知會有多少小人會跳出來攻擊韓相公。”

“韓相公又不會太在意,再者說了,遼狗就要來了。幾位相公哪有心思去應付身後的事。”

“遼狗算個球,神機營會輸那個什麼神火軍?河北道上多少火炮。你們沒看到,就是真定的一個小寨子,要多偏有多偏,去年俺過去的時候,寨牆四角上都加築了炮臺,少說也有一二十門火炮。整個河北路上,這樣的寨子幾百上千,遼狗的兵夠死嗎?”

“我大宋官軍比遼人的確要強那麼一點點,可是加了一個文老相公,可就弱了那麼一點點。”

在鬨笑聲中,一名食客起身結賬,走出小店,面對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又回頭看了看喧鬧的店中,輕聲冒出了一句:“圖窮匕見。”

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關注,他解下繫馬樁上的繮繩,輕揮馬鞭,上馬遠去。

……

就在宣德門外,文彥博下了車,換了肩輿繼續往宮裡走——朝臣之中,只有文彥博和王安石纔有此等殊榮,即使是蘇頌也只能換馬進宮,或是乾脆走路進去。

一竿肩輿擡着文老相公,只有文及甫和文維申能跟在肩輿左右。

一路暢通無阻,沒有誰敢於阻攔自稱來面聖的老宰相。

在太后起居的寢殿前,文彥博下了肩輿。

並未出乎意料,王中正已經守在了殿前。

文彥博輕輕冷哼了一下,這條忘了自己主人是誰的狗,是越來越放肆了。

太祖開始,用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纔把它們給拴緊的,章惇和韓岡卻輕易地就把狗鏈給放開,真想看看日後它們反噬,韓岡和章惇還能怎麼說。

站在王中正這閹宦的面前,文彥博一如既往地板着臉,“太后可還起來了?文彥博今日有要事與太后分說。”

一個倚老賣老的元老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文彥博過去還不至於如此無狀,但現在他受了委屈,正要表示自己的憤怒——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爲他默認了韓岡潑過來的髒水。

如果不是在人前,王中正真想往地上吐口口水。

這老貨,真是越老越背時。

試問太后應該更相信誰?是一直在中樞支持她的宰相,還是十幾年前就退養洛陽,一直以來除了添麻煩就沒有別的用處的元老?

“潞公容稟。”王中正退後半步,低低地弓了弓腰,“太后說了,若潞公當真有心兵權,實不必再見,請潞公去太廟見見仁宗皇帝便可。”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九)第一百八十三章 變遷(十)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一)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一)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七)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議(十四)第一十三章 已入蒼梧危堞遠(下)第三百一十九章 無妄(中)第三十七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一)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擾(上)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五)第一十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下)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二)第二百六十二章 新議(二十八)第一百九十七章 火箭(五)第二百八十三章 興波(上)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六)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四)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十六)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三)第三百一十章 僞帝(中)第四十七章 豈意繁華滋劫火(中)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十七)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六)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十九)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十)第三十二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十)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十二)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下)第四十八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二)第四十五章 千里傳音飛捷奏(下)第二百六十七章 長風(四)第四十七章 氣接瑤臺驂帝御(下)第二十五章 虛實(五)第四十章 歲物皆新期時英(二)第二百三十三章 變故(三十)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三)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三)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七)第三十四章 雲庭降鶴宴華堂(下)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無明(中)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下)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下)第三百一十五章 反撲(上)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十)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三)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二十)第三十九章 遙觀方城青霞舉(六)第二百二十六章 變故(二十三)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十四)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十一)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九)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五)第三十一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上)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十)第二十四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四)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節早(九)第三十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二)第二十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下)第一百八十五章 變遷(十二)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一)第三十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二)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五)第九十三章 塵囂(二十四)第二百三十五章 新議(一)第一百八十章 變遷(七)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五)第八章 四句千古傳(下)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議(十一)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六)第二百九十二章 狂浪(中)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五)第一百五十三章 梳理(二十三)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一)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四)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三)第一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六)第一十五章 經濟四方屬真宰(上)第二十八章 夜鍾初聞已生潮(五)第一十三章 羽檄飛符遙相系(三)第三十七章 相嘆投殘筆(上)第二百二十二章 變故(十九)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三)第三十七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中)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二十)第八章 四句千古傳(上)第三十八章 豈與羣蟻爭毫芒(四)第二十六章 鴻信飛報猶覺遲(四)第五章 九州聚鐵誤錯鑄(一)第二十九章 坐感歲時歌慷慨(上)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中)第四十二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三)第三十二章 江上水平潛波濤(下)第四章 素意蘭心得君憐(上)第一百五十七章 阻卜(中)第一百零二章 微雨(九)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八)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十)第一百六十七章 暗潮(二)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