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夜色尚濃,靠近新曹門的一處大宅的側門已吱呀打開。
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從門裡緩步而出,面對着空無一人的小巷,張開雙臂活動筋骨。
每一家的司閽雖不一定是最早起,卻一定是最早出門。
“葛公公,您老人家早啊。”
一個清亮的聲音劃破了小巷中的寧靜,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少年剛轉進巷口,就笑容可掬地向老司閽問着好。
少年斜挎着一隻布包,裡面厚厚一疊報紙,正是如今城中街巷處時常可見的小報童。
小報童身上的衣服打着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整個人乾淨整潔,笑起來很討人好感。
葛公公臉上帶着笑,看着也很喜歡這個很懂禮貌的小報童,“石哥啊,今天來得早。”
“遲了,官人們早上可就沒報看了。”報童小跑着上前,從隨身的布包裡面抽出一份報紙,笑嘻嘻地遞給了老司閽,“葛公公,這是今天的報紙。”
“吃過了沒?”
司閽的這位葛老公公就像往常一樣,慢悠悠地打着招呼,慢吞吞地接過報紙。
“吃過了,今天早上的飯有配鹹魚幹,從海州運來的呢。”小報童像是炫耀一般地說着。
老司閽悠悠地點着頭,“老頭子小時候可沒這份好事,你們這些後生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這些報童,每天早上都能在送報點吃上一頓飽飯,而送過報後的上午,還能在報社開辦的蒙學裡上半天課。
儘管工錢很低,但不論是報童本人還是他們的父母,都是感恩戴德,京師中幾乎所有人,也都對此交口稱讚。
“爹孃也要小子記着相公和會首們的好。對了,公公,今天頭版上有社論,”小報童提醒道,從發報點出來時,裡面都在議論紛紛,雖然聽不懂,但總覺得很厲害,畢竟——“署的是韓相公的名諱。”
“韓相公的社論?”葛司閽立刻就變了顏色,忙就着門前的燈光看了一眼,登時轉身就竄進了門中,就像耗子過街那樣的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送報的小童,歪頭看着,嘿嘿地笑。
這已經不是他今天遇上的第一個了。
這邊一片都是官宅,全都是他負責的人家,每一家出來拿報紙的家人,都是看了一眼標題,確認了署名之後,就瘋狂地往門裡飛奔,沒有一個例外的。
小報童聽說過,官人家的看門人都要讀書,都得識字,要不然就連門貼都看不明白。
原來他是半信半疑,今天一看,原來都是真的,全都能認識字呢。
想想自己,才認識兩三百個字,報紙上的文章只能跳着讀,完全看不懂意思。
小報童捏緊了小小的拳頭,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讀書,日後至少能做個好司閽。
……
宗澤醒來的時候,今天的報紙已經擺在了餐桌上。
稍事梳洗,坐在了餐桌前。
自從太后病退,又軟禁了天子,議政會議上便暫定了除了朔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不用再上朝。
對絕大多數朝臣們來說,這是天大的福音,早上能多睡一陣,尤其是在冬天,五分鐘的睡眠也彌足珍貴。即使對於那些習慣早起的人們來說,也多了許多悠閒的時間。當然,御街兩旁的早點攤子,則倒閉了不少。
宗澤端起碗喝了口稀粥,筷子夾着小菜,悠然地打開了報紙。
下一刻,嘴裡的稀粥噴了一桌,宗澤隨手丟下筷子,在妻子的抱怨中一把抓起了報紙,眼睛瞪得老大。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五季亦不爲遠,在唐後之世。”
差不多跟宗澤同時,京師之中,已有數百、上千人看到了今天的《蹴鞠快報》,有的撞牆,有的磕腳,有的忘掉了牙刷還在嘴裡,有的失足從臺階上摔下,失態的絕不止宗澤一人。
曾孝寬放下報紙,若有所思。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也只是沒有指名道姓。
“輔弼三朝,聖心頻顧,安享爵祿六十載”,除了文彥博,還會是誰?
“五季亦不爲遠,在唐後之世”,比起夏商,自是離得更近的晚唐、五代,更讓人戒懼。
“兵爲國有,非屬私家。元老謀分兵權,意欲何爲?”
韓岡就這麼潑了一盆髒水在文彥博身上,據曾孝寬所知,文彥博跟政事堂爭奪的的確是兵權,但絕不是說要像晚唐五代那樣,把趙家的百萬大軍,文家、章家、韓家的這樣分一分。
這篇文章,除了給文彥博潑髒水,就還是給文彥博潑髒水。
構陷元老,韓岡不要臉皮起來,還真是什麼招數都敢用。
韓岡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來了這一手,還真讓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彥博與韓岡再無轉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彥博想說章、韓借外敵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單純的反擊,很難再取信於人了。
不過,這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能取信於人,韓岡用此博浪一椎,文彥博只要辯解說自己只想讓大議會主掌兵權,而韓岡可就得證明政事堂並無私心,說不得真得將兵權讓渡出去。
今天上午開會,得好好問個清楚,韓岡究竟是什麼打算。
究竟是見招拆招,還是另有所圖,總不能再讓他繼續雲山霧繞了。
曾孝寬把報紙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讓跪在身下按摩傷處的婢女離開,輕輕活動了一下扭傷的左腳,曾孝寬疼着直皺眉頭,腦中卻在想,不知文彥博會不會摔着。
……
文彥博直忙到四更將盡方纔睡下。
八十多歲的老人,卻出奇的精神旺健。從昨日黃昏開始,整個晚上都在籌劃、安排。
文及甫和文維申也是連夜走家串戶,有官身的他們不用擔心夜中的巡卒攔路。
本來文彥博還在擔心章惇、韓岡會對外出的他們下黑手,不過看起來兩位宰相還是心有顧忌,不敢在大議會之前做得太難看。
“這就是他們的缺點了。”文彥博自覺對韓岡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覺前還對兒子們點評兩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貧寒時的痞氣都消磨了精光。韓岡、章惇才起家的時候,做事那叫一個肆無忌憚,反倒是爲父,身居廟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腳,遂屢屢被此等小輩欺辱。現在正好顛倒過來了,他們倒是想着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會順着他們走。”
文彥博睡下去的時候,心中穩穩當當。看了眼鐘盤上的指針,吩咐下人道:“三個時辰後再叫我。”
文彥博在外間的吵鬧中醒來,外面已經大亮,看了眼房內的座鐘,時針離八點還有一段距離。
“又出了什麼事?”
雖說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沒睡足一定時間,會比熬了通宵還難受。
文彥博一陣惱火,自家的兒孫就不能讓自己省點心。但凡有個韓維、韓縝,甚至韓忠彥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歲還要爲他們鋪後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維申匆匆進來,在文彥博面前慌慌張張。
“什麼事?!”
要是手中有柺杖,文彥博現在就想敲上去。
不過他現在沒有,只能伸手接過文及甫遞過來一張報紙。
文彥博就在牀上,戴起他的老花鏡,眯起眼看着兒子點出的文章。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
看了標題,文彥博就輕輕冷哼了一聲。
“這也是給人看的文章?”
“這也算是進士第九?”
“這是要給歐九看了,當能笑上門去。”
“範文正若還在,又要多送一部論語出去了。”
文彥博撇着嘴,不屑地評論着這篇文章。
只是漸漸地,他的嘲諷停止了,神色也越來越專注,嘴角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挪,眉梢則是一點點向上挑。臉上的陰雲從無到有,越發地濃重起來。
文及甫、文維申兩兄弟屏聲靜氣,變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終刺痛了文彥博的內心,就像是引線燒到了盡頭的火藥包,讓他一下地爆發了出來。
“荒謬!無恥!胡說八道!”文彥博猛然將報紙一把扯碎,“好賊子,竟敢如此污衊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裡怒了?爲父是在笑啊。”文彥博梗起脖子,仰頭哈哈哈地一陣笑。
這豈是開心的樣子?
文維申爲父義憤填膺,“韓岡着實無恥,竟然編造謠言來污衊大人!”
“這是什麼快報,就是揭帖!”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陰沉沉的,“謠言止於智者,就是詔獄我也不懼,何況區區揭帖?韓岡這篇文章,也就能騙騙愚民。有幾個朝臣會被他矇騙?他既然污我要分家當,我就明說了要把兵權歸入大議會,看看他怎麼說?!”
“哈,”文彥博又笑了起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看他疼還不疼!”
說是如此說,但笑聲一收,文彥博依然陰沉着臉,顯而易見的還在耿耿於懷。
“來人,更衣。”文老國公突然又很不耐煩地叫着,轉眼又看見兒子,更加不耐煩的地斥道,“還不快去備車。”
文維申弱弱地問道,“大人要去哪裡?”
“進宮。當着太后的面問一問章、韓,‘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到底是在說什麼?”
……
韓岡的社論一出,文彥博的行動就成了京師內外所關注的重點。
幾乎沒用一刻鐘,韓鉦就衝進了家中,一見韓岡,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車子往宮裡去了。”
韓岡擡起眼,拿着筷子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先坐下來吃飯。”
韓鉦清醒過來,看看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們,還有母親、姨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頭有湊到了韓岡的身邊,低聲道,“阿爹,文潞公入宮應該是去告狀了,該怎麼辦?”
韓岡喝了一口熱湯,都不看兒子一眼,“先吃飯。”
“可是……”韓鉦指着外面,還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話沒聽到?還不坐下來。”
韓鉦立刻乖乖地坐了下來,低頭大口吃飯。
王旖反過來又說韓岡,“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體怎麼得好?”
韓岡點着頭,對兒子道,“二哥吃了飯後,就好生休息一會兒,不用擔心了,你事情辦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視線中,韓岡和妻妾們先一步吃完,回到後面。
“官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坐下來,王旖就開始發問。
雲娘倒來茶水,嚴素心端來茶點,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婦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們不會干擾韓岡運籌帷幄,不過現在事情已經大體確定了結果,這好奇心也就沒有必要再忍耐了。
韓岡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簡單啊。文彥博要奪兵權,爲夫就拿遼國嚇他,他又會說爲夫和章惇勾連遼國,爲夫就先一步說他欲成藩鎮。你來我往嘛……看看誰的信用更好。”
爭論的輸贏,不看能否說服對方,而看能不能說服旁觀者。
韓岡的社論裡面,並非說文彥博要搶奪兵權——一個要保兵權,一個要奪兵權,外人看起來就像是兩條狗在搶骨頭。
韓岡只是說其欲瓜分兵權,貌似情節要輕上一點,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鎮的掛鉤起來,其實根本沒區別,而在百姓們看來,後果也更加嚴重。
“兵分則政分,政分則國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洶洶北虜。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五季亦不爲遠,在唐後之世。”周南輕笑道,“這是不是叫做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彥博不會讓,爲夫也不會讓,到最後相互妥協的結果,就是分散兵權,各佔一片。這不就是藩鎮?”韓岡一攤手,“爲夫不喜說謊,也不屑說謊。只是事實的結果會變成這樣,就不能叫做說謊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長起來:“相公苦心積慮,召集元老如今,就是爲了今日?”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萬象更新時,當然得先打掃一番。”
“但現在把話一說開,”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權了。”
王旖也點頭:“肯定要分給大議會。”
韓岡笑道:“是誰的大議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