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坐得四平八穩的客人,曾孝寬心中狐疑難解。
他與此人無甚交情,爲什麼會來拜訪自己,難道是代替韓岡來聯絡?
這段時間,登門拜訪曾孝寬的人並不多,他一直都站在章惇一邊,以至於都沒有什麼人會認爲他除了跟隨章惇之外,會有別的想法。
蒲宗孟倒是第一個,他一向跟着韓岡,這一回來,是不是來挖牆腳的?
蒲宗孟即使不知曾孝寬在想什麼,但多少也能猜到一點,他放下茶盞,坦率地問道,“不知令綽看過近幾日的報紙沒有?”
如今哪還有不看報的朝臣,曾孝寬承認道:“看了。”
“不知令綽作何想?”
“有人癡心妄想。”
一干宗室在報紙背後興風作浪,城中有關太后、天子的謠言甚囂塵上,曾孝寬作爲宰執班的成員,怎麼會看不清楚。
“這哪裡是癡心妄想?”蒲宗孟笑道,“遲早之事,只是出來早了一點。”
曾孝寬眉頭微蹙,蒲宗孟這是交淺言深了。
蒲宗孟不待曾孝寬多想,更進一步說:“天子幼年精元早失,腎水不穩,如今年長,依然沒有發身,可見當年舊事有多傷根基。而天家本就子嗣艱難,又遇上了這一位,試想十年之後,宮中會有幾位皇子、幾位皇女?到時候,還不要招宗室入宮撫養?”
魏王趙頵纏綿病榻一年多後一命嗚呼,齊魯國大長公主則更早一年就過世了。英宗趙曙留下的兒女,時至今日,一個無存。
但英宗皇帝的親孫子,可並不少。當今天子的叔伯兄弟總共有六人,其中戾王趙顥的兩個兒子不可能即位,但趙頵的四個兒子,卻都有足夠的資格。
即便趙頵的四個兒子都不能被選上,還有濮王一系,與趙煦同輩的從堂兄弟,有五六十之多,其中年歲適合的,也有十幾二十人,而比趙煦小一輩的堂侄,更是多達五十餘。
不論是讓太后爲先帝收養子,還是給當今的皇帝找幾個養子,都有充分到多餘的選擇。
“那也爭得太早了。”
“早,一點都不早。王舜臣回來多不過三月,少則只要兩個月。等他一到,令綽你覺得韓相公會讓他做什麼?”
說道韓相公三個字的時候,蒲宗孟加了重音,話裡言外盡是諷刺。
曾孝寬沉下臉來,沒有話語。
在他記憶中,王舜臣殺良冒功的事幹了不知多少,要不是種諤、王韶、韓岡這些靠山,早就被砍了腦袋,而不是輕飄飄的戴罪立功。
等他領軍開拓西域後,在西域更是土皇帝一般。在與黑汗國的常年對峙中,在其國中不知打了多少草谷,每年販進京城的胡姬有七八成出自北庭都護府。在這些胡姬的口中,王舜臣就是一個能止小兒夜啼的大魔王。
由此而來的各種各樣的謠言,讓王舜臣在世間的形象變得更加陰狠恐怖。要不是他背後有韓岡做靠山,他早就被調到不知哪裡的荒郊遠地終此餘生了。幸好韓岡也知道王舜臣的危害,即使他坐在相位上,也沒將王舜臣給調回來,直到今日。
“還有兩個月。”曾孝寬聽出了言外之意,但他不想現在就做出決定。
“太后的病情多半也只能再拖兩個月了。”蒲宗孟瞥了曾孝寬一眼,輕聲道,“天子大婚之期,也還剩兩個月。”
……
“玉昆,看什麼這麼高興。”
章惇步入韓岡的公廳,卻發現公廳的主人正拍着交椅的扶手,一聲叫好。
韓岡難掩嘴角的笑意,方纔也是不自禁地拍案叫好來。
“子厚兄,你快看這篇論文。”韓岡向章惇招手,不容分說地將手中的論文塞到了他的手裡。
“肺癆。”章惇一掃擡頭,就發現了這兩個關鍵字,再想到韓岡的興奮,頓時悚然一驚:“是造出了肺癆的疫苗了?!”
“不是,是發現了肺癆的病因。”
“只是病因。”章惇眼神中的欣喜隨即化爲失落。
要是肺癆這種絕症,能夠像天花一樣被消滅,那可是名留萬代的大發現,不知能夠拯救多少人。可惜眼下還只是發現了病因,想要看到肺癆的疫苗,還不知要有多少年。
韓岡卻依然興奮,“找到了病因,就有了治癒的可能。眼下發現了肺癆桿菌,接下來就是如何培養病菌,製造疫苗。徹底解決癆病,只是遲早問題。”
在韓岡的臉上,章惇發現的是真真切切的欣喜,眼神都如少年一般閃閃發亮。
按照如今的理論,所有的疾病都是病毒所引起。又有牛痘這個例子在前,所有天下有志於醫學研究的士人,都在全力去尋找各種疾病——尤其是傳染病的病原。
儘管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用功,但世上都有人說,沒找到是運氣不好,韓相公都用了十年,纔在嶺南發現了牛痘,不是交趾犯境,他還去不了嶺南。
但就在很少一部分發現中,也對醫學產生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在人化膿的傷口上,首先發現了綠膿桿菌和葡萄球菌。
然後,在人和牲畜的精液中,又發現了一種像蝌蚪的細胞,連同從雌性身上發現的另一種細胞一起,被認爲是生命最初的一步,在細胞理論上添磚加瓦。
章惇還記得當初韓岡在得到這一篇論文後的第二天,是如何的欣喜欲狂。甚至是在政事堂中公然說終於瞭解了生命如何傳承,有了事實爲證,而不是古籍上的胡亂猜測。
比起在朝堂上自勾心鬥角中獲得的勝利,韓岡樂意在瞭解世界上更進一步。
爲什麼不喜歡皇帝壓在頭上?就是因爲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把皇帝妝點得太漂亮了。明明是兵強馬壯者爲之,卻偏偏給自己刷一層金粉。日後氣學再發展下去,將金粉刮下來,露出了下面的泥胎木雕來,皇帝臉面怎麼放?遲早會毀禁氣學。
韓岡當日剖析心路,讓章惇明白了韓岡的目標,也讓章惇決定支持韓岡。因爲他與韓岡的目標不同,並沒有競爭關係。
章惇沒有接韓岡的話題,既然還沒有找到肺癆醫治方法,那就不值得他多關心。
他坐了下來,道:“李信已經走了。”
韓岡點頭,“今早走的。”
“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章惇試探道。
韓岡道:“遲點最好。”
做晚輩的韓岡,總不能希望自己的舅舅早日歸天,然後讓李信早些奪情回京。
章惇微微一笑,又道,“王舜臣三個月後就能到了。”
“兩個月就夠了,最近他在伊州。”韓岡笑道。
章惇點點頭,一切都是按照他們的約定來,這讓他更加放心了。
韓岡也笑着點頭,盟友放心,他同樣也就能放心了。
二十年來,韓岡從沒有表現出對權力的貪婪,而是持之以恆地宣揚氣學,宣揚格物致知,比起做皇帝,更想成爲聖人,這是章惇更願意相信韓岡的主因。
但黃袍加身的情況不能不考慮,再多的信任,也抵不過北面的那個正活蹦亂跳的例子。
在事成後的分配上,雙方並沒有矛盾。可這個沒有矛盾,是要雙方都不違反初衷才能實現的。萬一在事情的發展中有誰突然想多佔一塊,那矛盾自然而然地就會出現。
章惇在朝堂上勢力龐大,韓岡則在軍中根基深厚,平日雙方勢均力敵,可以相與攜手,但在更加需要軍隊來撐場面的時候,韓岡的優勢就太大了一點,不退讓三分,章惇就算答應合作,私下裡也會留上一手。章惇留了一手,韓岡就得相應的有所保留,到最後,兩邊就連一半力都沒使上,全用來提防對方了,穩贏的局面也會輸掉。
黃袍加身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數學上的意義,現實一點,根本不可能。韓岡自己知道這一點,但爲了讓盟友相信,總不能這麼說,總得有些實際行動。
少了李信,韓岡對神機營的控制也不減弱——裡面泰半中層將校都是韓岡提拔起來的。
但換了李信這位韓岡的嫡親表兄弟,讓劉仲武接手,至少章惇就不會去擔心韓岡憑藉神機營的軍力,在事後捅自己一刀。
韓岡調走李信,又調回王舜臣,留下了近兩個月的空白,這讓同盟的雙方變得勢均力敵。只要在兩個月的時間裡面,保持合作雙方的均勢,等到局勢平定下來,即使李信和王舜臣一同回來,韓岡也失去了謀朝篡位的機會。
韓岡對此不在意,調走李信也是他主動而爲。
他能直接控制神機營和軍器監的守軍,能夠間接操縱包括上四軍在內的京營禁軍,能影響開封府範圍八成以上的軍隊,少一個李信,只是少了明面上皇城的控制權——除非他要謀朝篡位,否則有無李信都一樣——多一個章惇,卻多了半個朝堂。這筆賬,韓岡能算得清。
何況這兩個月的空白期,不僅是取信章惇的妥協,也是引人上鉤的誘餌。想要做什麼,就必須在王舜臣抵京前做好。
……
“太后還病着,兩個月後的大婚,或許會拖一拖。”
“令綽誆我,只是爲了沖喜,天子也會按時大婚的。”
如果是以沖喜爲名,的確不會因爲太后重病而拖延,反而會提前也說不定。這在民間也是通例,越是父母病重,越是要儘早成婚,免得守孝三年,將婚事給耽擱了。天子能以日易月,父母之喪,也只消守上二十七天孝,但遵從風俗習慣上,則與平民別無二致。
“等天子大婚之後,太后和天子,還有什麼用?”
曾孝寬沉下臉來,蒲宗孟把話點破了,他沒法再繞下去了,“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還要宗孟說什麼,令綽你已經猜到了纔是。”蒲宗孟笑出了一口白牙,“爲什麼韓相公要一直拖着不早點把事情給半了?明明在太后初發病的時候,就能一勞永逸的。爲什麼他不這麼做?就是要等到天子大婚之期啊!”
曾孝寬沉着臉,“太后對他可一直是寵信有加。”
說起太后對韓岡的信任,滿朝文武誰都比不上。多少人對此眼熱不已,甚至爲了中傷韓岡,都有謠言暗傳,可終究都沒人能夠離間太后對韓岡的信任。
蒲宗孟點了點几案,“但皇后可是韓相公的內侄女,不比太后更親一點?”
“更是介甫相公的親孫女!”曾孝寬強調道,王安石與韓岡的恩怨,就不必他多說了,“王氏女爲皇后,新學和氣學之間,她會支持誰?”
蒲宗孟成竹在胸,笑容中彷彿在說,就等着你的這一句。他湊近了,對曾孝寬道:“那王老相公把孫女送來備選的時候,韓相公爲什麼不反對……”
“反對了!”
“那也叫反對?韓相公要真是反對,有哪件事不能擋下來的?就是根本沒反對之意,又要掩飾一二,才做了那樣一場戲。”
“難道你不知他如何看重氣學?”
“什麼新學、氣學?王老相公一把年紀,又中風不久,還有幾年可活?韓岡想用氣學壓倒新學,坐着等就是了,三五年後,王老相公一去,這世上,還有誰能攔着氣學不入科舉?皇后年紀幼小,沒有宰輔支持,她拿什麼壓韓岡?”
新學後繼無人的情況,的確是人所共知。
章惇根本就不在乎新學、氣學,只要不是舊學,那就無所謂。他身邊的新黨中人,本也不是因爲新學而匯聚於此。
真正爲新學做支撐的,是呂惠卿。章惇爲了要阻呂惠卿入朝,不會對新學心慈手軟。
“兩個月之後,天子大婚,太后病重不起,那時候,就是他逞威風的時候了。”蒲宗孟在曾孝寬耳畔輕聲低語,“不知他給章相公灌了什麼迷湯,讓章相公鼎力相助。可一旦城中皆在其掌握中,章相公縱使貴爲宰相,也只能俯首稱臣。想必,這不是章相公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