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二十二)

“誰是狀元?”

文彥博停下了腳步。

“宗澤。是太后欽點。”

文及甫看了看手中厚厚一疊信紙,然後擡頭說道。

文彥博沉默了片刻,才又說着:“……似乎聽說過此人。”

“去歲他在京師兩家快報上,化名評論河東戰事,很是出名。”

“哦。是哪裡人?”

“他是浙人,婺州義烏的。”

“義烏……考卷呢?七哥有抄來嗎?”

文彥博八子,只有文及甫在家侍奉老父,其餘皆在外任官,光是在京中的就有兩人,只是地位都不高,也沒有什麼實權。

“七哥附在信上發回來了。”

腳下是一座兩尺來寬的小橋,文彥博看過宗澤的文章之後,就沉默地低頭看着橋下淙淙溪水。

溪水清澈,溪底的白石青藻清晰可辨,一尾紅鯉打了個水花,追着幾隻小蝦從橋下游了過去。

觀魚半晌,待魚兒遊遠,文彥博方擡起頭,“義烏雖在江左,但多山多礦,民風悍健,又淳樸至孝,近於北風,與南方之人大不相同。”

“大人說得是。”

難得文彥博贊人,文及甫連連點頭,等着老父的下文。

但文彥博卻又走了起來,文及甫連忙趕上去攙扶。

已是暮春,自邙山中流淌下來的溪水越發的多了。

位於邙山下的文家別業,向以山林秀美著稱西京。

文家別業之後,有山坡,有溪流,更有芳草萋萋、篁竹叢叢。春夏秋冬,覽勝訪幽,皆會感到驚喜。

父子兩人沿着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一路向上。穿過一片竹林,文彥博方纔幽幽說道:“就知道此子不會甘居人下。”

不用文彥博說明,文及甫也知道他父親到底說的是誰。自不會是宗澤,只會是出題的韓岡。他的七弟將宗澤的試卷一併抄來,重點還是在題目及評判標準上,而不是狀元郎的答案。也許宗澤的回答十分出色,但在真正的宰輔眼中,沒有實績爲憑的答案,也僅僅是一篇好文章。

文及甫單手艱難地翻出了長信中的某一頁,隨着文彥博的腳步,扶着他邊走邊說:“七哥在信裡也說了,這一次殿試考題的改變,完全是韓岡的獨斷,韓絳、張璪皆不得參與。”

“不是說朝堂上,”文彥博偏過頭,“是儒門之中。各家之爭,如今愈演愈烈。王安石、韓岡翁婿二人之間更是。韓岡此子或許可以不在乎一時的官位高低,但他絕不會甘心讓新學壓在他的頭上。”

“但韓岡這麼做,氣學就成了衆矢之的了。”文及甫爭辯道。

“那些新進士出來後怎麼說?”

“當然是罵韓岡。”

“你覺得有用嗎?”

文及甫搖起了頭,“沒用。”

“對,沒用。歐九因文體黜落多少貢生,也沒見能奈何得了他,天下文風都爲之一改。眼下僅是在殿試上,又是名次高下,誰敢輕易開罪韓岡?趕去找張載、韓岡的著述都來不及。”

“這麼看來宗澤當是氣學門人。兒子記得他是以評論河東戰局而出名,想必韓岡那次去河東,當已經投入其門下了。”

文彥博不置可否,撫摸着路邊一支將及一人高的竹筍,“才一天,都這麼高了。”他回頭對兒子說,“別看剛出頭,轉眼就不一樣了。看現在,想得到昨天才一尺多高嗎?”

文及甫會意,點頭道:“兒子也聽說他曾去聽過程伯淳的課。”

“博採衆家,方是治學之道。宗澤的文章不差,光靠讀新學、氣學兩家的著述肯定不夠。”

不管有多少僥倖,不管太后多麼偏袒,宗澤這位偏向如此明顯的考生,王安石和章惇都沒能攔住他成爲狀元,本身必須要有足夠的才華,可不是像那位葉狀元一樣。

以葉祖洽狀元之位,十餘年方得爲河南府通判。要知道狀元釋褐授官,一開始就是京官,通判資序。與三五名之後的進士,需要從選人階段開始苦捱完全不同。洛陽河南府是四京之一,地位高於他處,府中通判也有知州的資序,可後一科的韓岡都兩入兩府,與他同年的也有做到知州的。

這與葉祖洽本身的才幹有關,能被挑選爲熙寧三年庚戌科的狀元,只是因爲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簡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投合了先帝之意,王安石又因爲要變法,而把這種溜鬚逢迎之辭當成是號角,才讓葉祖洽撿了便宜去——眼下黨爭歸黨爭,但還沒有到只論派系、不顧事實的地步,真沒有水平,絕難在諸宰輔那邊討得了好去。

文及甫也有同樣的感慨,“能將這樣的文章置入榜末,王存之輩,可謂是有眼無珠。”

宗澤的名字被放在了最靠後的位置,倒數十名之列。從禮部試的前百,降到倒數十名之內,如此巨大的落差在歷年的考試中也不多見。

文彥博回頭,有幾分不快地瞪着兒子:“你看了宗澤的卷子沒有?!”

“……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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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還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被排在最後?”

文及甫乾嚥了口唾沫,小聲道:“因爲在策問中太過尖刻。”

文彥博重重哼了一聲:“知道還說!”

今科殿試策問一題,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測到的詢問闕政。

正常當然是要多說幾句太后的豐功偉績,然後批評宰輔;若想賭一把的話,就可以批評太后對二大王姑息過甚,宰輔不能事先防備,如今的情況,太后不可無責——就像對鄭莊公一樣的批評,然後再贊一通太后的治政,來一句瑕不掩瑜。

而宗澤文章中的批評,比起後一種的手法更爲犀利,尤其是批評太后與朝廷。對河東、河北的災民用心不夠,頌揚太后執政的篇幅遠遠少於其他人。試問哪位考官敢於將這樣的試卷放在前面?

現在太后的一句話,將位居倒數的考生一下提拔成狀元,考官們哪一個能逃過識人不明、判卷無術的罪責?太后沒有介意宗澤的直言,反而大加褒獎,王存之輩卻將他放在最後,以此來討好太后,如此作爲,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視之爲奸,事後也會爲御史所論,以罰銅論處。

被訓了一句,文及甫扶着文彥博,不敢多說話。

下了小坡,那條溪流又出現在眼前,沿着溪邊小路走着,文彥博問道:“王存等人只是罰銅,其他處罰有沒有?”

“沒有,有人幫着說了話。”

“是韓岡?!”

拔高的尾音讓文彥博的問題充滿了嘲諷的味道。

“是章惇。說王存等人誠有過,然猝不及防下,也難免錯訛,不宜重懲。韓岡沒有反對。”

文彥博沉默了幾步,回以重重的一聲冷哼。

文彥博的心思,文及甫這個做兒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從對考官和狀元兩件事上可以看出來,韓岡還沒有與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臉,互相之間還極力維持着關係。這種鬥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彥博想看到的。

父子兩人默默在小路上走着,貼身的僕婢前後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擾到文彥博和文及甫。

年歲越大,文彥博的身體卻越發的康健。每日晨起和午後,文彥博都會從別業後的竹林走上一圈,不是養尊處優,少有運動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這個第六子是文彥博中年之後才生,論年歲也不過四十出頭,可隨着文彥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一圈,老宰相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內卻已經是呼哧帶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着呼吸粗重的兒子,文彥博搖搖頭:“真是沒用。”

不再理會兒子,文彥博低頭仔細地看起這一次殿試的考題來。

許久,文彥博擡頭道:“這一題申論,當是韓岡準備在制科御試上出給黃裳的題目。”

若是其他考題,不論是策問,還是論。不論黃裳寫得多少,都會有異議。只有這種新體例,纔會讓人無法置喙。

文及甫此時已經緩過氣來:“大人說的是,兒子也是這麼想的。”

“如今韓岡將這制科考題放到了殿試上,若僅僅是加了一題,其實不足論。評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問,不顧申論。韓岡要是拿申論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彥博眯着眼睛,“過去也曾有詩、賦、論三題並舉,但最後評定高下還是看賦文的水平,詩與論,有個中上水準就可以了。但韓岡將兩題明確爲三七之分,儘管申論只居其三,但也沒人敢放棄這一題了。”

少了申論,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進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況下,一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變化,何況三十分?

聽了文彥博的話,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一刻鐘的頭名貢生。

原本他爲考官們排在了第一——其申論一題在第三等,也是唯一一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後,原本第一題很難做到出類拔萃的考卷,因爲第二題的高評價,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一下就拉開了差距。不過在王安石、韓岡等宰輔看過之後,給共同黜落爲第五等,總分一下就少了十五分,不僅沒了第一,連前三、前五、前十都沒能保住。

“但宗澤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后欽點的結果。韓岡的謀劃,也是無用。”

太后的欽點就是一切,既然說宗澤是狀元,那他就是狀元。真要說起分數,他絕不會有其他人高。即便第一題能夠得到上等的評價,第二題也不會讓宗澤與其他考生拉開差距。信中將這一次殿試之事說的很詳細,事後有人問韓岡,對宗澤,韓岡的評價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試評卷應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別出心裁,又能使之順理成章,這是韓岡的本事。就算這一回不是宗澤被取中,也不會是將國子監中將經義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彥博在最後兩字上加了重語氣,滿是諷刺,“詩賦選拔不出人才,經義一樣也不行。蘇軾當年這麼反對更改進士科的體例。申論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進士有多少見識。”

“也只是紙上談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談了,而不是吹噓。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氣好像變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一次推舉,韓岡能夠入兩府,還是他的父親遣人去幫的忙,要是韓岡與王安石繼續維持下去,豈不是白費功夫?

“是韓岡懂得收斂,也是纔開始的緣故。”文彥博不急不躁。

韓岡遲早會明白,宰輔和儒宗之間,絕不可能維持一致的行事作風。

或許韓岡已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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