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叔祖吩咐景賢,如果侍制覺得推舉宰輔一事有悖祖宗之法,那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難道鄭公也覺得變法好?”
“家叔祖說了,潞國公曾經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範純仁思忖了一下:“……爲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正是!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何事不可預?”
這句話文彥博敢說,富弼當然也敢說。要不是嫌拾人牙慧,很多人並不介意多說個十遍八遍。
“這樣啊。”範純仁點了點頭,“那如果純仁決定參與推舉,那鄭公又有如何吩咐?”
富景賢頓了一頓,看了範純仁一眼,沉聲道:“請侍制推舉韓岡!”
富弼對韓岡的欣賞,範純仁很早就知道了。
主要還是當初韓岡在白馬縣,救治流民百萬。富弼得知後便在家中說王安石爲國掄才盡找些奸險之輩,爲自家招婿倒是多長了幾隻眼睛。富弼次子富紹京曾經寫信給範純仁,將這件事當笑話說了一遍。
不過範純仁對此評價也是深以爲然。雖然說韓岡的賣力使得新黨安然度過了危機,但百萬流民的安危,遠重於朝堂政爭,若是流民救治不當,整個京畿之地都要陷入大亂,孰重孰輕,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富弼如此明確地表態要支持韓岡,但韓岡本人會怎麼做?
這麼多年來,他對新黨的幫助無人能否認。尤其是在軍事上,沒有對外戰事上的成功,新黨的根基不會這麼牢固,而以富國強兵爲名的新法,也會失去推行的正當性。這一切,韓岡在其中功不可沒,他可能放棄之前的一切,轉投到舊黨的懷抱?
“不知賢侄如何看新法?”範純仁問道。
當初王安石推行新法,派去洛陽的新任河南知府叫富弼家繳納免行錢。錢是小事,但臉面丟大了。但那一位是呂夷簡的女婿,與富弼早就結下了樑子。他上門讓富弼家交免行錢,幾分爲公,幾分爲私,那是不必多說的。但富家對新法的態度,在李中師以權謀私之前,就已經是沒有半點好感了。富弼從宰相的位置上退下來,正是因爲王安石進入了政事堂。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但積怨卻不可能那麼簡單就消除。
富景賢的心情卻是一鬆,範純仁既然這麼問了,也就是代表他已經意動。
“新法有其害,亦有其利,其攫取民利之本意,景賢一向不喜,但在役法上,卻是要勝過舊日的差役。”
過去的差役法,由於殘民過苛,一直爲人所詬病,縱使司馬光也曾上表要改革役法。但新舊兩黨分裂朝堂之後,還能堅持舊日態度的,卻就只剩那麼幾個了。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只要不昧着良心,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富景賢繼續說道:“而且如今新法推行日久,民情慣熟,若遽然再改,就如當初以新法變舊法,百姓不宜再受如此苦……這也是家叔祖的教誨,不知侍制如何看。”
“賢侄回去後,請上覆鄭公,純仁的想法與鄭公一般。”
富景賢深深低頭:“景賢明白了。”
……
“包綬?”乍聽韓岡提起一個陌生的名字,王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包約、包順的人?”
包約、包順都是曾經讓王韶、韓岡和王厚絞盡腦汁去對付的蕃部大首領的名字,原名自不是如此,只是因爲仰慕傳說中的包拯包侍制,自歸順後便請求朝廷賜予他們包姓。
“不是。”韓岡搖頭,“不過也有些瓜葛就是了。”
“什麼瓜葛?”
“他是包孝肅的兒子,這不是瓜葛嗎?”韓岡笑了,“……而且也是潞國公家的新女婿。”
“包孝肅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怎麼他兒子才被文潞公招了做女婿?”
“是續絃。”
“潞國公把女兒嫁過去當續絃?!”王厚驚問道。
如文彥博這樣宰相、樞密全都做過的身份,把女兒嫁出去卻不是元配,可謂是有失體統。正常來說,最多也只會是嫁出去的女兒早亡,將小女兒嫁過去做續絃,維持過往的姻親,也可以保證外孫的安全。
即如歐陽修先以薛奎薛簡肅長女爲妻,喪妻後又娶了薛奎的幼女。所以同爲薛奎女婿的連襟王拱辰就寫詩取笑道,“舊女婿爲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劉敞也拿他說笑話,說是先弄大蛇,在弄小蛇,當然,這裡的蛇是“虛與委蛇”中的那個音——姨。
“不過包綬的年紀比你我都小,包孝肅過世時才五歲。聽說是長嫂崔氏撫養成人。所以當初文潞公還特地上表,要爲崔氏請封。”
王厚拿着包綬的名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字不錯……只是遞了名帖來?”
“已經足夠了。”韓岡道,“我說過的……潞國公從不服老。”
王厚點了點頭,但又道:“就文潞公一位?西京的其他元老呢?”
“還有鄭國公。”
韓岡從厚厚的一摞名帖中找出一封來,王厚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富景賢?”
“鄭國公的侄孫。不過聽說因爲鄭公三子無子嗣,鄭公準備爲其將景賢過繼來,跟親孫子沒區別。”
聽到韓岡如此說,王厚心中驚異不已。韓岡與富弼議親雖只是剛起個頭,但能知道這些富家內部的隱秘事,韓岡私下裡與富家的聯繫可見一斑。而且從這些事來看,富弼對韓岡的欣賞也是顯而易見的。
“愚兄聽說富鄭公對玉昆你一向都很看重,現在看來是真的了。玉昆你到底是哪裡得了鄭國公如此青睞?”
韓岡哈哈笑道:“因爲鄭公與我都不擅詩賦吧?”
王厚爲之莞爾。
昔年科舉以詩賦取士,富弼若不是轉從制科出身,一輩子都做不到宰相。之後富弼被招試館職,仁宗皇帝還特地將原本應該考覈詩賦水平的考試,改成了策論。
但若說富弼是因爲韓岡也不擅長詩賦而對他另眼相看,那絕對是一個笑話,不如說兩人的經歷極爲相似。
中制科入仕十三年而爲樞密副使,是富弼。而特旨得官十二年後任西府副貳,則是韓岡。
“恐怕還有性格。鄭國公敢對天子說伊尹之事臣能爲之,而玉昆你,就乾脆是當殿殺宰相了。”
韓岡搖頭不語。他與富弼的性格還有些區別。
仁宗時,羣盜犯高郵,知高郵軍晁仲約無力禦敵,便要求城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出城相款待,請盜賊們高擡貴手,去他處搶劫去。之後此事曝光,對這位無能的晁仲約,富弼要殺之以爲後人之戒,而范仲淹則表示反對。事後還對富弼說,“輕導人主以誅戮臣下,他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富弼則始終不以爲然。
從韓岡的角度來講,以公事論,晁仲約當然該死,但韓岡並不是朝廷的代表,也沒有坐在御榻上,沒有必要爲王法的威信擔心。換做他當年處在范仲淹的位置上,也只會將晁仲約遠遠地打發出去。就像這一次對待叛逆,能夠免除一死的,就儘量保住他們的性命。
“這一位也是來遞門貼的?”王厚又多看了幾眼名帖,然後搖頭,“字不如包綬。”
“不,昨天他已經來過了。他這一回入京,是爲了迎接范文正公的兒子。”
“……是範純仁?”
“正是範堯夫。”
這個時代,以堯舜爲名爲字的士人多如牛毛。這邊有個範堯夫,而洛陽過去還有個邵堯夫。
這一位算是舊黨之中,沒有什麼瑕疵的。司馬光對新法的反對最爲激烈,所以他纔是赤幟。而範純仁雖非赤幟,但剛正嚴毅之處,也讓新黨頭疼了很久。
王厚隱隱記得將要入覲的侍制中有這個名字,但時間要差上幾日,“他不是來不及了嗎?”
“鄭國公既然這麼說,就可能有把握。”
“說的也是。但這一位範堯夫,玉昆你過去有沒有見過他?”
“當然有過。只是談不來。現在幾年過去,說不定會好些……不管怎麼說,都是文正公之後,我橫渠門下得有一份敬意才合適。”
范仲淹於張載有勸學之德,說起來韓岡與範家也算是有一段淵源。當初範純仁貶官京西,曾經特地繞路,去見過時任京西都轉運使的韓岡一次。那一次會面,不能說是很愉快,兩個對自己的道路堅定不移的人,道路又相背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合得來。
“僅僅敬意恐怕不夠呢。”王厚道。
“君子和而不同。總是有相和的地方。”
韓岡從來都不是新黨的一分子。若說讓王安石頭疼的次數,韓岡不比任何人稍遜。
新學、新法、新黨,這是三位一體。再過幾年,世人忘了舊法,那在臺上的就都會是新黨了。
韓岡與舊黨,完全可以求同存異。在舊黨元老已經無法翻身,而新人又難以出頭,甚至因爲刑恕而要翻船的現在,韓岡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而且韓岡一旦秉政,他肯定會學新黨一樣,從科舉上着手來提拔人才。能多一個出頭的門路,北方人都會趨之若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