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載,範純仁重新踏進南薰門。
超越天下任何一座城市的富麗繁華,讓範純仁身邊隨行的子侄和家人都忍不住讓目光流連在街道兩邊,只有馬背上的範純仁,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
不過他的心思卻完全沒有放在數裡外御道盡頭處,那座高高聳立的城門上。
早在五天前,離京城尚有三百餘里,範純仁就聽到了一個消息。
如果耽擱一日,就沒他什麼事了。范仲淹的次子卻是趕在廷推的前一天進入了東京城。
雖然說前些年在慶州時爲種詁所訟,被貶黜信陽軍,但很快就被重新啓用。儘管齊州知州的地位不高,但身爲寶文閣侍制的他絕對是有資格參與到推舉宰輔之中去。
一旦他在宣德門登記了自己的姓名,等待入宮面君,那麼明日的朔日朝會,就有資格參與進去。理所當然,大宋首次推舉宰輔的會議,沒有人能夠將範純仁排除出去。
只是如此推舉之法,史籍不載,到底是參與,還是表示反對,範純仁現在還無法做出決定。
……
“範堯夫?!”
正往國子監去的葉祖洽突然勒住了繮繩,望着迎面而來的一隊人馬,仔細辨認了幾眼:“果然是範堯夫。”
與其同行的丁執禮嚇了一跳,擡頭望着:“範純仁?!他怎麼回來了?!”
朝堂之中,範純仁也算是有名人物。在朝野內外資歷聲望都不低,而且是鐵了心、死不悔改的舊黨。
“當然是詣闕。”
“他是侍制吧?”丁執禮問道。
“寶文閣侍制。”
“這半月回京的侍制裡面沒有他啊。”
能參加廷推的人選名單早就在京城傳遍了,計算行程能在選舉之日前抵達京城的幾名詣闕侍制,也都在名單之中,這裡面可沒有範純仁的名字。丁執禮記得至少還要兩三天的時間,肯定是在廷推之後。
“也許是走得快,大概是聽到消息了。”葉祖洽搖頭,“不過可說不準他會參加廷推,還是乾脆一頓大罵……這也算是變法了。”
“……聽說範堯夫性子剛硬?”
“忠直嘛……聽說範文正自己都說純仁得其忠。忠心事主,無暇謀身,所以看不順眼就要說出來。”
熙寧三年的狀元郎口氣中有着掩不住的諷刺。
“純仁得其忠……那範五呢?”
“純粹得其略,所以才能就任幷州。只是現如今太原可不需要謀略之士,是要休養生息。”
范仲淹有四子成人,範純佑,範純仁,範純禮,範純粹。
三十年前范仲淹守關西,範純佑便是其助手,不過後來得病,早早病亡。剩下的三子之中,范仲淹曾經評價道,純仁得其忠,純禮得其靜,純粹得其略——也就是謀略。範純粹現在河東,新進的知太原府,是韓岡離開河東後才走馬上任。
“范文正公的謀略也算不上多出衆,得其傳承,最多也就是勉強謹守門戶。”丁執禮又在望着越來越近的範純仁一行:“不過範堯夫他可真是心急啊。”
葉祖洽冷哼了一聲:“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就算他有心,也改變不了什麼。”
從現在流出的消息上看,韓岡能得到的支持可是少得可憐。
一方面,比起這幾日頻頻交接羣臣的李定、呂嘉問等人,韓岡完全沒有動作。但另一方面,也是韓岡太過出色,以至於其餘大臣不約而同地對他進行壓制。
在可以選擇的條件下,如韓岡這樣太過於突出的同僚,沒人願意他進入兩府。如果是太后來決定,那誰都沒辦法,可現在決定權落在了侍制以上的重臣們手中,哪裡可能會推舉韓岡再入兩府?
重臣們儘管不清楚韓岡入兩府之後會做些什麼,但他至少知道什麼叫做生老病死苦?
熙寧初年,王安石第一次進入政府,區區一介參知政事,擠得其他宰輔沒有立足之地,老的老、病的病,無能的在叫苦,心眼小點的乾脆就氣死了,只有王安石生氣勃勃。
韓岡當初第一次就任樞密副使,是因爲北疆不穩,而且任期內他幾乎都不在京城中,而是在北面主持軍務。等到回京,沒多久就因爲誤診先帝之病而請辭。沒有多少時間讓人感受到他的威風。
但這一回,可不會有遼人入寇的意外了。如果進入兩府中,少說也能坐上三五年。而太后又對他言聽計從,如此一來,就是當年王安石的翻版,其他宰輔還有立足的餘地?而韓岡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會大力提拔自己的部屬,從而控制朝堂。眼下各位佔據了重要職位的重臣們,一兩年後,能剩下一半就不錯了。
從宰輔到朝臣,只要不是韓岡一系,眼下都是有志一同。有消息說,參加選舉的侍制們會盡量將韓岡壓在第四名。
要麼就是太后否決掉這次選舉的結果,讓提議的韓岡丟盡臉,無顏入兩府,要麼就是太后承認現實,放棄韓岡,從中選的三人中選取一名提拔入兩府之中。
不論是丁執禮,還是葉祖洽,兩人都參與過熙寧六年禮部試的閱卷,當年韓岡就是在他們手上中了進士,當年還沒有進士便已經是朝官的韓岡,現在更是遠遠地超過了他們。所以他們私心裡也想看見韓岡再吃一個虧。
“嗯?那是哪一家的?”
丁執禮突然眯起了眼睛,只見不遠處,一人突然從街邊的酒店中出來,攔住了範純仁一行。
“似乎就是在這裡守着範堯夫的。”葉祖洽亦凝神細看。
“看裝束不像是東京城這邊流行的打扮。”
“嗯。倒像是西面土包子,不過又不像是關西。那邊可真是不會裁剪,白白浪費了好布料。”
“莫不會是西京?!”
“文、富會支持韓岡?”
葉祖洽和丁執禮對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那怎麼可能?!就是韓岡是北人,但他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啊。
……
“景賢拜見侍制!”
鄭國公富弼的侄孫在范仲淹的兒子面前恭謹行禮。
範純仁對待富景賢彷彿是自家的子侄,“好些年不見,賢侄都這麼大了。”
“已經六年了。景賢還記得當初隨三叔出東水門送侍制南下的事。”富景賢說着,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雙手遞了上去,“這是家叔祖命景賢給侍制送來的信。”
範純仁笑着點頭,接過信,又命人空出一匹馬來,讓富景賢上馬。富家人,就是他的子侄一般,一點也不會覺得生疏。
慶曆之時,富弼與范仲淹是最緊密的政治盟友,一在東府、一在西府,共同推行新政。
與那個專門坑隊友的歐陽修不同,富弼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一直被范仲淹連累。其出使遼國時,所攜國書都被人篡改,日後其首次自兩府出知地方,也是因爲跟隨范仲淹。而之後,范仲淹病逝,他的墓誌銘也是富弼主筆,不擅詩賦的富弼還寫了一篇弔祭范仲淹的祭文。而且範純仁早亡的長兄範純佑的墓誌銘,也是富弼親筆撰寫。
相對於一直往來不絕的富弼,因爲歐陽修在范仲淹神道碑上所撰寫的范仲淹與呂夷簡同時復起之後,“二公歡然相約,共力國事”的那一段,倒是很早就疏遠了——範純仁認爲自己的父親自始至終與呂夷簡未曾和解,便將那一段給刪去,歐陽修卻說“此事所目擊,公等少年,何從知之?”由此而疏離。
另一方面,富弼當年科舉不第,轉頭卻得以去考制科,最後制科得中便是范仲淹舉薦之功,且富弼能做晏殊的女婿,也是因爲范仲淹在晏殊面前的大力推薦。
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誌銘》中所寫的兩句“師友僚類,殆三十年”,便是兩人情誼的最好總結。
信上別無他語,只是普通的問候。範純仁與富弼,以及富家的子弟常年鴻信往來,逢年過節都要致書問候,今日信中的內容與平日別無二致。但隔了數百里,特地派了侄孫來送信,說是普普通通的問候,也要人信纔是。
範純仁將信紙摺好放回信封,然後命左右離開一點,直接問:“鄭公有何吩咐?”
雖然在範純仁面前侃侃而談,但富景賢還是有些緊張,範富兩家的關係雖不必多說,但範純仁從來都不是因私情而廢公事的人。
舊年王安石入政事堂推行新法,宰相富弼阻攔不得遂告病回鄉,範純仁便上本指責富弼是“恤己深於恤物,憂疾過於憂邦”——憐恤自己比憐恤外事更深,憂慮自己的病情超過憂慮國家——所以是“致主處身,二者皆失”爲君主效力和爲自己安身立命,二方面都有過錯。
“……不知侍制可曾聽說推舉宰輔一事?”
“自然。”範純仁點頭,但隨即皺起眉,“不過依行程,純仁可是要在朝會之後入京,在給鄭公的信上也是這麼寫的。鄭公如何會遣賢侄來此處侯純仁。”
“景賢離家前叔祖有言,侍制一向忠於王事,上京必然兼程,只要在南薰門內守着就好。”
“……知我者鄭公。”範純仁眼神閃動了一下,嘆了一聲,“鄭公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