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聽到章惇推舉沈括,李定立刻將視線投向韓岡。
章惇這是要拿沈括下手?他與韓岡的關係決裂了嗎?
但以韓岡的性格以及資歷,應該不會跟章惇去爭宰相位置的。既然不爭,那還有什麼理由兩人決裂?
之前沈括臨危受命,去撲滅石炭場火災,沈括有苦勞,也有些功勞,不過因爲他僅僅是讓大火燒光了石炭場的煤炭,最後自然熄滅,又拆毀了數百戶百姓家宅來防止火勢蔓延,致使民怨沸騰,頗鬧了些事,還是有些朝官指責他辦事不利。
沈括出任開封府是被趕鴨子上架,受命平復危局,尋常官員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沈括本來就因爲人品備受歧視,僅有韓岡願意接納。韓岡同意他出知開封,便不敢推辭,不得不接下來。
這一回沈括是再一次被推到了風尖浪口上,而韓岡又同意了,這不是逼着沈括離心離德?
鬼才會相信韓岡會容忍有人拆自己的臺,而那個人更不應該會是章惇。
不過聽到韓岡之後的回話,李定頓時恍然。
開封府審訖,交由諸法司複覈,乍聽起來是把沈括給犧牲了。
如果一切都這麼按照正常的程序來。開封府批出判詞之後,上覆大理寺複審,再送審刑院詳議,由於事關重大,又多人論死,所以還有刑部複覈的一道關,而御史臺更將會依例全程監審。
開封府的判決一路上要過關斬將,想要順利通過根本不可能。
可再之後呢?
如果法司將開封府的判決給駁回去,沈括是不可能就此罷休,必然要就此申訴。雙方各執一端,接下來要麼就是請兩制以上官詳議,要麼就是請太后處斷。
換做自己站在韓岡和章惇的位置上,肯定會選擇密奏太后,讓向太后直接進行赦免。
如果當真依律判決,參與叛亂的主要成員,還有直系親屬中的男丁,必然不離斬絞重刑,腰斬也會有幾個。如果蔡確、宋用臣和石得一還活着,更是逃不過千刀萬剮的凌遲極刑。
前兩年的李逢、趙世居謀反案,就各凌遲和腰斬了兩位伎術官。那一回,連謀反的謀字都算不上,只是趙世居家中藏了兵書和讖緯圖書。往來書信上看不到一個陰謀。這一次,是實打實的謀反,砍下的頭顱當是趙世居案的十倍。
但只要說服了太后,赦書一出,什麼先例故事也就無關緊要了。
宰輔們要放過一衆叛逆,本來就是要請太后降赦詔。想要名正言順地頒詔,必要的審判程序就少不了。只有先行定罪,才能赦免。
配合得倒是好。
韓岡和章惇根本就沒有讓步,只是先拖延一下。有了對一衆叛臣的處置,另一面曾布和薛向的處置也就有了依循的標準,接下來再議論,可就脫不出宰輔們劃出的底限。
李定差不多明白了韓岡與章惇的一點盤算,但他清楚,絕不會這麼簡單。
一切的核心還是在太后身上。
呂嘉問眼神陰冷,盯着韓岡和章惇。兩人明目張膽的相互配合,絕不止是暫且拖延,以逞其謀算那麼簡單。
宰輔們在挫敗了叛黨,救回了太后與天子之後,已是功高難賞,如果再表現得太強勢,在太后眼中免不了會被認爲是咄咄逼人,驕橫跋扈。
才經過一場叛亂,尤其是倚爲心腹的石得一、宋用臣的叛離,太后免不了會疑心重重,對權力也將格外執着,此人之常情。
女人本就多疑,天子的疑心病只會比女人更重,剛剛被背叛的人則總免不了以猜疑的目光看外界,如今垂簾聽政的太后是三事疊加,猜忌的程度將會是之前的十倍、百倍。
如果有人觸動她的心結,之前的信任不論多深厚,也會立刻變成猜忌。
呂嘉問敢於隨着李定一同頂撞諸宰輔,正是想借用太后這樣的心理。
可韓岡、章惇現在已經退了一步,這邊再咬着不放,太后猜忌的對象可就會轉過來了。
呂嘉問此時更加確定,只要還有章惇和韓岡在,兩府中空出的那幾個位置就像水裡的月亮,看似觸手可及,卻抓不到手中。
難道就這麼認輸不成?
呂嘉問緊緊咬着牙關。
王安石、韓絳、張璪以及蘇頌,這四人都比不上韓岡、章惇的年輕,精力早已不濟。時間一長,朝堂事務必然會漸漸落到韓岡、章惇兩人手中。
如果自己能在近日進入兩府,還可以跟章惇、韓岡爭一爭朝堂大政。但若是不能及時填補上那幾個空缺,待朝局安穩下來,以章惇和韓岡的能力,當能順利地處置好軍政兩方面的國家大事,讓朝堂上下——最關鍵的是太后——覺得沒有必要補足兩府的闕員。
到時候,想要再擠進去,就沒那麼容易了。即便太后有意擴充兩府,牽制章惇、韓岡,也要與外路的一應重臣相互競爭,哪裡有現在的機會好!?
如李定、呂嘉問一般咬碎牙關的重臣不在少數,皆是有資格躋身兩府的一干人。他們或前或後,就自問已經看透了韓岡和章惇的把戲。
不過此時蘇頌心中與王安石一樣疑惑不解。
絕不是什麼默契和配合,蘇頌極爲熟悉韓岡的性格,他和章惇先後發言,反倒有着些微爭鋒相對的味道。
從資歷和官階來說,韓岡不會與章惇爭奪宰相的位置。兩人要心生嫌隙未免還太早了一點。
難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自韓岡開口支持開封府作爲主審之後,殿上一時就靜默了下來,人人都在猜測韓岡的用心。
韓岡看見每個人的表情從狐疑到恍然,好像都已經看明白了自己和章惇的想法一樣。
真的能想明白?
韓岡暗中冷笑,真正明瞭對方用意的只有自己和章惇兩人吧,誰讓自家曾經向章惇透露過自己的打算?
在經歷過一場叛亂之後,太后的心性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韓岡很想知道。
不過不論事情怎麼發展,他回到兩府的位置上已經成爲定局,對於朝堂的影響力會恢復到之前的水平,多半還有超過。
到時候,是一點點地撬空皇權的基石,還是現在就在殿上立下法度,這不過是手段緩急的差別。
不知兩府中剩下的一兩個空缺,能吸引住多少人渴求的目光。
呂嘉問權衡再三,眼神堅定起來,他從竊出叔祖父的奏章草稿,投奔王安石,被稱爲家賊開始,至今已有十二年,將他趕出家門的兩位元兇都垂垂老矣,他沒有第二個十二年可以耽擱了。
只是當他準備站出來的時候,只見一名內侍匆匆跑進殿中。
衝太后行過禮,內侍高聲賀喜:“蔡確子弟,蔡碩、蔡渭以下十七人,並從黨蔡京一人,皆已全數就擒。其中蔡渭本是逃脫,卻爲開封府判章闢光及西上閣門使王厚與蔡京同時擒獲,已經械送開封府。”
“擒獲?”
“怎麼給弄到開封府去了?”
直接就砍了了賬的事,竟然還給拖到了開封府去。
就算王厚見到蔡京蔡渭,二話不說,將兩人砍了首級下來,韓岡也照樣能給他報上一個不留遺患的上上之功。
辦事真是不利索。
韓岡暗暗搖頭,王厚是不是在隴西養尊處優太久了,天天看人賭球賭馬,現在連殺人放火的老本行都忘了?換做是當年,這麼好的機會在眼前卻給放過了,不用別人說,王韶回頭就會好生的用家法教訓一下自己的兒子。
不過韓岡也沒有權力讓王厚爲自己赴湯蹈火。
王舜臣、李信肯定會做的事,王厚卻不一定會。這就是差別。
幸好有了一個章闢光。
韓岡臉色古怪。
章闢光這一回可就是露臉了。
首倡驅二王出宮,之後就被暴怒的高太皇趕出了京城。這一番折磨,就是他的資本。從心性上,章闢光就是一個會投機行險的人物,與蔡確的區別,就是一個先走鴻運後遭災,而另一個則是應了孟子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一回“天”就要降大任於他了。
“韓卿,這蔡京該如何處置。”
向太后問韓岡,當初蔡京與韓岡正爭吵不休的時候,她算是其中一個參與者。
“那是沈括的事。”韓岡很乾脆地推給了開封府知府。
“若蔡京是幡然悔悟,自是既往不咎。如果不是,依國法便不可輕饒。”
韓岡的後半句纔是重點。
當着太后的面,他自是不能說讓蔡京早點去投胎,但韓岡的態度十分明確——不可輕饒。
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沈括審出一個“幡然悔悟”的結果來。
而且總不能進了開封府的所有人,最後都因爲宰輔們的誓言得到赦免,總要有一兩個例外,來驗證國法的森嚴。
儘管當初的誓言中有足夠多的漏洞,其實根本約束不了韓岡。就算沈括又一次叛離,對韓岡也沒影響。
而那個蔡京,甚至不用審,直接下獄報個瘐死很容易就了事。
又不是臺獄,犯官吃的住的,比京城人家還要好幾分。
這裡是府獄,皋陶的神主之後,就是暗無天日。誰敢在裡面多待?
市井中的潑皮無賴,但凡被捉進了獄中,第一件事就是託人趕緊通知家裡,早點拿錢將自己贖出去,半日也不敢多留。哪個不是屁滾尿流?不用上刑,住上三五天,出去後就病死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尤其是最深處的幾間牢房,專門是用來弄死人犯。都不用見血、也不用牢卒親自上陣,丟裡面幾天,出來就只剩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