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有好幾天沒有往崇政殿這邊過來了。
朝廷一直都沒什麼大事,韓岡自然樂得清閒。
他要操心的事不少,更沒打算跟當今的幾位宰輔爭權奪利的打算。那些瑣碎朝堂政務,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東海方向上的變局,韓岡卻不能置身事外。
今日的崇政殿,難得地顯得劍拔弩張。
“王勳是得朝廷冊封的高麗國王,豈是一羣臣子能夠私相廢立的?!”
“但王勳不忠王事,耽於喜樂,如何還能留他在位子上?既然高麗衆臣有所請,朝廷當允其所請。這也是爲了牽制遼國。”
很長時間,蔡確都沒有用這麼強硬的態度去與一名地位相等的同僚爭吵了。幾個月來,東西兩府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樣“和樂融融”,沒有任何爭鬥,章惇與蔡確爭論的聲音,崇政殿中很久沒有響起。
向皇后都覺得沉悶的氣氛好像是延續了好些年一樣,實在太平得過分了。縱然她對朝政依然不是很得心應手,但她也明白,臣子的關係太和睦,朝堂上過於太平不是好事。眼下的爭吵,多少讓人安心了一點。只是這麼吵着,卻又讓人心煩,輔弼大臣應該更穩重一點纔是。難道所謂的異論相攪就是這副模樣?
“廢立藩王,乃是朝廷權柄,輪不到藩國的臣子越俎代庖。且此事瀆亂綱常,朝廷若是答應了下來,豈能砥礪臣節?絕不可行!”
還真是一場鬧劇,韓岡冷眼看着曾布板起一張臉,衝着章惇一陣疾風暴雨,與蔡確一起圍攻章惇。
“金悌等人,並未越俎代庖,而是上請太上皇后與天子,下詔廢去王勳之位,爲高麗另立新君。高麗乃是大宋藩國,高麗之臣便是大宋之臣,而王勳爲中國藩屬,亦是宋臣,雙方皆爲宋臣,豈能說他們瀆亂君臣綱常?”
章惇侃侃而言。不過在韓岡看來,僅是就曾布之言辯解,卻沒有半點反擊。也難怪,這根本不是在爲高麗國王而爭吵。
“王勳誠然不適任,且有礙朝廷計劃。但若是換了另一位,難道就能適任不成?”
張璪一向很少表明自己的態度,更不願開罪宰執班中的同列,但他的口氣雖是緩和,卻也是在表示反對。
“最壞也不會比王勳更差。廢立國主豈是小事,即位才數月,便犯下了那麼多過錯,高麗羣臣乃是忍無可忍方纔奏請朝廷給一個公道。換了其他宗室爲君,必會將其引以爲戒,不敢再有懈怠。”
“但這又幹楊從先何事?朝廷命其駐兵海外,可不是讓他去廢立藩王的。”
“楊從先居耽羅,高麗國中事皆需高麗君臣相助,王勳耽於逸樂,無心王事,致使遼軍渡海入侵日本一事未能及時掌握,楊從先性急或有之,但亦是人情難免。”
新任的高麗國王王勳無事復國大業,荒於嬉樂,高麗朝臣忍無可忍,合同上表要求廢去王勳。到底要不要同意他們的請求,爭論得很厲害。基本上就是章惇一個人表示贊同,而東府的宰執們都表示反對。剩下的蘇頌、薛向都不表態。
而韓岡,也同樣在旁觀——因爲情況並不對。
現在章惇與蔡確等人爭論的,並不是高麗國君臣的問題,而是他所舉薦的楊從先的罪過。
明面上高麗羣臣的奏章看着並沒有異樣。但駐紮在耽羅島上、與高麗的流亡朝廷在一起的水師將領楊從先,卻一同上奏表示贊同高麗羣臣的意見。他這個表態完全不合情理。
作爲一名上國派來相助的將領,他與高麗朝廷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只需按照朝廷的吩咐行事。如果僅僅覺得王勳並不適任,他只要寫上對王勳的看法就足夠了,剩下的就是等朝廷的決定,完全沒必要直接表示贊同,將自己牽扯進去。
升到他這個位置上,就算是武官也該知道趨吉避凶的道理,正常情況下,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
很明顯的,楊從先已經與高麗羣臣有着解不開的利益糾葛,甚至廢去王勳之位的這件事中,他已經一腳踏了進去,所以楊從先纔會如此表態。而據派駐在軍中的走馬承受上報,楊從先數次進入高麗王庭,據稱是爲了質詢遼國入侵日本一事,只是沒有更多的細節。
不過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了,足以讓楊從先不能翻身,同時讓他身後的章惇吃個大虧。
爲什麼章惇要堅持同意高麗羣臣的請求?正是不想讓楊從先成爲攻擊自己的武器,至少讓自己少受點牽連。
韓岡看得出來,章惇可是已經氣得七竅生煙,卻還不得不同意高麗羣臣的要求,以保住楊從先。
楊從先區區一名武將,卻參與到外藩國王的更替上。他這樣的行爲,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是朝廷所無法容忍的。如果是在朝堂黨爭的時候,拿着當把柄,足以讓一名宰相由此落馬,整個派系潰不成軍。而楊從先是章惇推薦去的,同時也跟韓岡有牽扯不清的關係。真要計較起來,他們都別想好過。
幸好如今兩府宰臣都不想將事情鬧大,逼得章惇要魚死網破,韓岡反目成仇。維持朝堂的穩定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但這並不代表還要一團和氣,有機會的時候,誰都不會放棄。東西府之間,宰輔個人之間,都少不了爭權奪利。
蔡確主導下,章惇節節敗退,聽着言辭上毫不落下風,但實際上連反擊都做不到。要將這件事侷限在高麗的朝堂內部,將他以及楊從先的責任洗脫,要付出很多利益作爲交換。
至於是否要換一個合適的高麗國王,只要章惇表示退讓,幾位宰執都不會反對。所謂綱常大義,想要找個合理的理由繞過去,實在是太容易不過。畢竟,他們也都不想看到遼國能夠毫無牽制的併吞高麗、侵略日本。
正是有着這一份私心,章惇還能勉強維持戰線,儘量減少自己的損失。而蘇頌、薛向就不肯趟渾水,兩邊都不想得罪,故而不想摻和進去。但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幾名沒有表態的宰輔就顯得格外顯眼。
向皇后被吵得煩了,見到殿上還有人在看熱鬧,便出言問道:“韓宣徽,蘇卿、薛卿,不知你們有什麼看法?”
韓岡看看蘇頌和薛向,見他們沒有站出來的意思,只得踏出一步,“敢問殿下,朝廷爲高麗冊封新王,又派去水師,到底是爲了什麼?難道只是存亡繼絕嗎?”
“是牽制遼國……”向皇后迴應道。
“殿下明鑑,正是爲了牽制遼國。高麗不過是海外小國,其存其亡,本不足論。惟其與遼交惡多年,中國可以引以爲臂助,故而斷絕往來百多年後,又重新遣使往來,授其金冊。如今遼國併吞高麗,也是中國所不能容忍。”
向皇后點頭,“宣徽之言有理。”
朝廷需要的正是讓遼國不能順順利利地併吞高麗。否則一旦給遼國擁有了海上力量,萬里海疆將永無寧日。若是能用高麗拖住遼國,則北方疆界就能太平許多。但此前遼國不僅順利地佔據了高麗的全部領土,甚至毫無干擾地渡海攻打日本。在冊封王勳爲高麗國王的最初目的上,朝廷已經是失敗了。
“確認了朝廷的目標,就是抓住了根本。只要不利於牽制遼國,任何請求都不能同意。若是有利於牽制遼國,便可以視情況通融一二。”
韓岡的話頓時引火上身。韓絳轉過頭來,盯着對面的韓岡:“難道在韓岡你眼中,三綱五常就不是根本了?”
曾布立刻跟上:“宣徽宣講氣學不遺餘力,難道綱常二字不在氣學之中?”
張璪也道:“宣徽當世名儒,這種不顧君綱常大節的話,天子之師不當說啊。”
宰輔們哪個不知道朝廷在高麗、乃至整個東海戰略上最重要的關鍵是什麼?根本不需要韓岡來多嘴多舌。楊從先的事,韓岡也要擔一份責任。本來他站在旁邊時,還可以暫時放他一馬,但現在既然跳出來,那就當章惇一樣對付。
“綱紀當然是根本大節。高麗羣臣見識不足,所以罔顧大節。楊從先又是武將,不識大體,爲金悌所惑。這都是不可否認的。”
伊尹、霍光的例子就不用拿出來說了,高麗羣臣廢王勳時所引用的例子,便是尹、霍二人。方纔章惇與東府宰執們爭論了半天,就這兩個先例,沒有少爭執。韓岡想要做的,只是轉移注意力而已。
韓岡說得輕巧,但楊從先的責任怎麼能這麼簡單地就給他洗脫掉?蔡確當即便道:“那麼高麗羣臣的奏請怎麼辦,是要駁回去嗎?”
“那要看太上皇后的處斷了。”韓岡轉向向皇后:“以臣之見當從朝中選派一名良臣,領一部兵馬去耽羅,着其總理高麗內外事。之後究竟是讓王勳退位,還是讓他繼續爲高麗國主,都無關緊要了,真要說起來,還是讓他留在國王位置更好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