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四)

清晨,天色未明,韓岡便已經動身離家。

清晨的空氣中沒有太多的清爽感,反而瀰漫着一股菸灰的味道。

若是有一場暢快的清風吹來,感覺還會好些。可連着幾日無風無雨,這空氣是一日壞過一日。

韓岡清楚,只要城外的鍊鐵爐、煉焦爐一日不停,這開封城中的空氣就一日不淨。

隨着重工業在京城附近的發展,開封的環境質量是越來越差了。天空灰濛濛的日子一日多過一日,使得口罩在京城中越來越普及。

由於河道流入宮城,過去曾經是宮中水源的金水河,至今尚幸沒有被污染。可上游有大量水力鍛錘的汴河,進入城中的河水都是褐色的。

韓岡至今都感到有些吃驚,汴水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從土黃色變成現在的顏色,京城的軍民卻能在同樣短暫的時間裡飛快地適應下來。

他之前曾經預計過,軍民之中對越來越糟的環境必然會有所怨言,成爲御史們攻擊自己的工具。

這樣他就能順勢提議將京城附近的鐵場給遷移出去,遷移到煤鐵都豐富的礦區去。可是至今爲止,御史們都無心這樣的小事,偶爾纔會有一兩封彈章,然後進了宮中,就再也沒有聲息。

這裡面也有韓岡的功勞就是了。風車和畜力帶動的深井取水,讓東京軍民的日常飲食不受污水的干擾。而且由於厚生司的宣傳,就是漿洗衣物,也不會像其他地方一樣直接在骯髒的河水中捶打。平時產生的污物,更是直接裝車運走,不會直接倒進河中。

飲食能保證最基本的安全,其他也就算不上什麼了。至於空氣的問題,只要鋼鐵還是被視爲國家強盛的標誌,只要朝廷還是覺得京城必須要有能壓倒外路的鋼鐵產量,那麼京城的環境問題就不會有解決的餘地。

這是文明進步的副產物,韓岡對此也無能爲力。至少他不能主動將環境破壞的壞處明着說出來,否則必然會給敵人所利用。也只能先等着了,等着朝廷中有人站出來說要解決這個問題。

這事不知要到幾年之後。韓岡很快就放到一邊。就是將重工業都遠遠遷走,只要京城百姓還是用石炭來取暖做飯,還是很難改變惡化下去的空氣質量。石炭用得多的城市都有這個問題,陝西的延州最有名的就是冬霧——一到冬天,家家用石炭取暖,城中上下一片炭黑。在延州做過官的官員,回來後提到這個問題的不在少數,只不過多是當成軼事來說,好像都沒有保護環境之類的想法。

經過了御街,抵達宣德門。

要上朝的官員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宣德門前的廣場漸漸爲人馬所填滿。御史臺的人還沒湊齊,不過與武班的閣門使一起鎮壓百官已經足夠了。

有他們盯着,官員和親隨縱是多達千數,又有坐騎過千,發出來的聲音,也比不上此時的一條普通街道。

韓岡跟蔡確、章惇等先後到來的宰輔打過招呼,韓絳、曾布也漸漸都到了,只是不見呂惠卿。

難道是忘了時間?

心中狐疑的不止韓岡一人,好些官員都在尋找呂惠卿的蹤影。

今天是呂惠卿回京後初上殿,而且接下來的幾天,能不能再次上殿希望十分渺茫,如果想要改變被髮配河北的命運,今天就肯定會有所動作。

號炮聲響,皇城城門緩緩開啓。

號炮已經成了每天都要出現的慣例,一開始文武百官都有些不習慣,但時間長了,就是官員們所騎乘的馬匹,也都不在乎這樣的聲音了。

看到這些馬,韓岡就想着怎麼將軍中的戰馬也都歷練一下,那些戰馬,遲早都要經受住火炮的考驗,早一點比晚一點要好。

韓絳、蔡確騎馬進宣德門,這是宰相的權力。韓岡進門前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看時,卻見呂惠卿這時才慢悠悠地趕過來。

垂拱殿上,羣臣畢集。朝會還是按照正常的流程來進行。

呂惠卿作爲詣闕的重臣,第一個上殿來。在大殿的中心,叩拜如儀。

“呂卿在陝西勞苦功高,靈武故地也多虧有呂卿在才得收回。如今又要勞煩呂卿爲朝廷鎮守北門了。”

向皇后也擔心着呂惠卿這一回會弄出什麼花樣來,並不希望好不容易纔安穩下來的朝堂再起波瀾,一口就咬死了讓他去鎮守大名府。

“殿下之贊,臣愧不敢當,此乃臣分內之任。臣今日受詔守北京,亦當如在陝西,不使陛下與殿下爲大名而憂。”呂惠卿低頭,並沒有如其他人猜測的那樣,拿着功勞簿,爲自己不能留京而叫屈。

“得呂卿之言,吾和天子當可高枕無憂了。”

呂惠卿再拜,“臣離京日久,明日又當北行。臣請今日入宮叩問上皇聖安,還望殿下准許。”

呂惠卿說是離京日久,其實連一任都沒任滿,去了長安不久,便是天子發病,然後對遼開戰。只是事情多,看着時間長了。在向皇后的感覺中,也是覺得這一年來,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冬天還遠得很,但總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十年一般。

“呂卿出外的時間是不短了。吾素知上皇甚是看重呂卿你。既然你有這番心思,等散朝後,可隨當值宰執入內叩問聖安。”

“謝殿下。”呂惠卿又拜倒行禮,然後起身,道:“已經十三年了。”

“嗯?”向皇后驚訝地看着呂惠卿,難道這位呂宣徽突然之間不會算算術了嗎?

幾位宰輔都皺起眉來,呂惠卿似乎不對勁了。韓岡則精神一振,終於是要有動作了?

只見呂惠卿道:“當年議論西方軍事,上皇每每爲靈武淪陷於賊手爲恨。曾經幾番降詔,命臣可直言時弊,更易舊法,以佐西北軍事,可復靈武之仇。”

向皇后覺得呂惠卿好像是偏題了,這都說到哪裡去了。但呂惠卿現在說的是太上皇趙頊的事,卻也不方便打斷。

趙煦聽得卻很專心,這是他父皇當年的故事。

“昔年手詔,臣昨日翻看,連紙頁都黃了,但墨跡卻歷久如新。筆筆皆是上皇意欲振奮皇宋之意。如今十三年過去了,臣在外幸得三軍用命,內又有太上皇后看顧,方得收復了靈武故地,終可報上皇厚恩之萬一,也算全了上皇當年之夙願。”

呂惠卿緩緩地說着,音聲漸至哽咽,殿堂內寂靜無聲,無不是驚得呆了。

蔡確的臉色先紅又青,太上皇還沒死呢!號什麼喪?!

但所有人都將帝位更迭當成一樁喜事的時候,呂惠卿卻在爲趙頊而感懷流淚,這樣的差別,不可能不在朝臣和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一筆。

儘管同樣是爲了在小皇帝的心中留個記號,但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功績也不同,呂惠卿也就選擇了一條與蔡京截然不同的路。

呂惠卿不僅僅是爲了給小皇帝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更是確立了自己純臣和忠臣的形象。

有他這番精彩演出,蔡確倒被襯得如同是個奸佞。

呂惠卿的功勞,與韓岡、郭逵並立。郭逵不論,兩個有大功於國的帥臣,都被請出了西府,做了宣徽使。外界很難知道其中內情,爲韓岡和呂惠卿叫屈的聲音還是有不少的。

之前蔡京被東京市民羣起攻之,就有一部分原因是爲韓岡的待遇抱屈。在大部分開封百姓眼中,朝廷本來就已經是賞罰不公了,奸人還要咄咄逼人,不肯罷休,硬是要治韓岡於死地,不嫌太過分嗎?

爲了這件事,罵到蔡確頭上的有很多——誰讓他是蔡京的親戚兼後臺——只是畏懼他宰相的身份,沒人敢去他家門前丟石頭。

今天呂惠卿在殿上又是哭了一場,蔡確的名聲可就是要爛到家了。奸相的頭銜穩穩地落在他頭上。

難得在夏竦之後,終於出了一個公認的奸相。就是王安石在變法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被世人認爲是奸相。呂夷簡被罵得雖多,可終究還是沒有太過分。只有夏竦,在他死後,朝廷公議他的贈諡,原本要諡爲文正,劉敞道:“世謂竦奸邪,而諡爲正,不可。”最後改諡文莊。以蔡確現在的名聲,恐怕日後,他的諡號多半會是文莊。

也難怪蔡確會有這麼難看的表情,任誰發現自己的名聲爛到了家,當面還有人又將自己往臭水坑裡踩,心情能好就有鬼了。

韓岡猶有餘暇地關注着兩府宰臣的表情,蔡確且不論,曾布臉上的表情尤其精彩,卻讓人捉摸不透。感覺像是後悔,卻又讓人想不通是什麼原因。

曾布的確是在後悔。

他沒想到呂惠卿能夠無恥到這樣的地步?簡直是目瞪口呆。事前的預計,在呂惠卿的現場表演面前,顯得是那麼的可笑。

換做是他曾布在呂惠卿的情況下,也只是當着朝臣的面,請求面見上皇,然後回頭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面前,回憶幾句當年上皇治國時的艱難困苦。這樣也就差不多了。做大臣得有大臣的規範,舉止得內斂,喜怒上面就能算是輕佻了,何論哭笑?哪裡就能這麼當着羣臣的面給哭出來?!這未免太誇張了!

曾布的心中一陣後悔,早知道呂惠卿會這麼做,他昨天就該早一步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那邊埋個釘子。就算沒有全中,但只要擦點邊,就能讓呂惠卿的演出成爲笑料。

向皇后也愣住了。

她還沒見識過宰輔重臣當着羣臣百官的面哭出來的,憤怒、吵鬧倒是見得多了。

就這麼愣愣地看着呂惠卿收淚歸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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