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甫兄。一別經年,風采依舊啊。”
“玉昆。還真是巧。”
這是這些天來,韓岡第一次登門拜訪王安石。不出意外的,在王安石的家裡見到了呂惠卿。
太上皇后見了遼國的使者,卻沒有見同期抵達的呂惠卿。縱然其中有些別的因素摻雜進來,但太上皇后的態度已經很是明顯了。
不管呂惠卿怎麼折騰,他這一回能留在京城的可能性看起來是十分渺茫。太上皇后的這個表態,讓僅剩的一些想要押一匹黑馬的官員們,都知機地縮了手。
可能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呂惠卿沒有留在驛館裡,閉門自守等待召喚,反而出來走親訪友。王安石和呂惠卿多年情誼,而且呂惠卿一直都是王安石在政壇和學術上的繼承人。他第一個拜訪王安石,不用猜都能想得到。
迎接韓岡進門的王旁,在後面看着父親和呂惠卿將韓岡迎入廳中,猜測着韓岡這是不是故意挑在呂惠卿做客的時候登門。
王旁其實猜得沒錯,韓岡的確是覺得有機會最好能跟呂惠卿聊一聊,纔會到王安石家來。
不然的話,以呂惠卿在京城的時間,韓岡很難跟他說上幾句話。
主要還是爲了軍器監。呂惠卿在軍器監中人脈深厚,當初軍器監之所以成立,呂惠卿也佔了很大的功勞。而且這一回呂惠卿也正好在火器上有所用心,韓岡也想跟他多談一談這方面的事。
……
夜色中的城南驛後院,寂然無聲,只有偶爾幾聲蟲鳴蛙聲響起,卻更顯得格外靜謐。
呂家被安排在驛館中,佔了整整三個院落。不過呂惠卿治家有方,人口雖多,卻也沒幹擾到寧靜的夜晚。
呂惠卿坐在亭中,聽着荷塘中的蛙鳴。
這一個院子,連亭臺、池塘都有,在城南驛中算是最高等級的幾座院落之一,只有宰執一級的高官,纔有資格入住。不過相對於宰輔們在地方和京中所能享受到的府邸,這臨時的落腳點,還是太過於寒酸。
呂惠卿並不在意在京中三五日的住宅條件,再差也比之前在船上要好多了。
他只是再想方纔在王安石府上,與韓岡的一番對談。
看來韓岡在火器上還是搶先一步。
早在進京之前,呂惠卿就得到了韓岡設計的火炮外形。而入京後,得到的消息更爲詳盡,甚至郭逵家的房子給砸塌了也聽說了三五個版本。
不得不承認,所謂的火炮,在製作成本上並不高過飛火連弩。而在使用上,則遠遠勝出。
飛火連弩不能重複利用,而鐵質的炮彈、青銅的炮身卻可以。青銅器在底下埋上千年,出土後照樣能夠繼續使用,那青銅質地的火炮用上幾十年也肯定沒問題。但飛火連弩,本質上還是箭,用木製成,存放的時間長不了。
所以郭逵纔會對砸壞了自家房屋的火炮這般欣賞,不用擔心有所損壞,臨戰時派不上用場,又能擁有超過此前任何一種重型兵器的威力。換做是哪家的主帥,都會喜歡這樣的武器。呂惠卿都很喜歡。如果在他領軍的時候,能有人送他十幾架,他保管夜裡能笑醒。
一直以來,呂惠卿都很清楚。軍器製造,在保證了最基本的效果之後,最重要的是成本和規模,而不是別的其他因素。
有六十萬禁軍需要裝備。單件價格上多一貫,乘以六十萬,就是六十萬貫。多兩貫,就是一百二十萬貫。多三貫、四貫,乃至十貫,幾十貫,那就會變成一個巨大得讓人無法直視的數字。
所以這些年能夠成功成爲軍中主要力量的兵器,不僅僅是威力上的成功,也是成本上的成功。
最好的例子是板甲,其成本降低的幅度,可不是一兩貫的問題。
改進了鍛造工藝和設計之後,鐵甲的價格一步便降到五分之一,這幾年又不斷改進行調整,加上生鐵和石炭的價格降低,總成本就只有板甲出現前的十分之一。所以才幾年過去,不僅禁軍全都能分到一身鐵甲,就是有些地方的校閱廂軍,也有鐵甲可以裝備。遼國也緊跟着普及了鐵甲,同樣是因爲板甲降低成本的緣故。
再如霹靂砲,在霹靂砲之前,所有行砲車都是用人力扯動繩索將石頭投擲出去。越是大型的行砲車,使用的士兵就越多,甚至有的能達到七八十人的地步。現在換成用配重替代士兵,不僅節省了人力,在砲車的結構上,也簡化了許多。這些都是節約下來的成本。
還有神臂弓,多了一個腳蹬,表面看成本增加了。但是在使用的過程中,不用再踏着弓臂上弦,損壞的機率小了,也能造得更重。如果對比成本和功效,神臂弓之前的那些弩弓,是遠遠不能與神臂弓相提並論的。
韓岡所提出的火炮,正是在成本上有了絕大的優勢。就算自己證明了飛火連弩的威力不會輸給火炮,韓岡一句火炮能用上五十年,壞了也能融掉重鑄,就能將飛火連弩置於死地。
誰讓飛火連弩中的上百枚飛火箭,製作起來那麼麻煩,而且不能重複使用。而火炮打出去的炮彈,撿回來後擦擦就能用。若是沒有炮彈,只要有火藥,裝些石子進入也能派上用場。可飛火連弩,就絕不可能這樣湊合着來。一旦造好之後,就只有一次使用的機會。
換做是自己主持軍器監,也不會放棄火炮,而使用飛火箭。
雖然呂惠卿可以利用自己影響力,讓飛火箭能夠在軍器監內生產,甚至直接設立一個飛火局,與火器局分立。但最後的結果,肯定是飛火箭被人逐漸遺忘,火炮成了軍器監中的主角。
呂惠卿也不由得感慨着。虧韓岡能想得出來,甚至還能將原理說得條理分明,只是這一點,就是當世無人能及的。
如果說韓岡是在製作設計上的天才,呂惠卿知道自己最多也只能算是一個普通的工匠。火炮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世人之中,也只有韓岡想到了,並開始實踐。除了喜歡將工匠之事與大道聯繫在一起,韓岡在這方面的表現,都要超出過去與現在的一干名匠中任何一個人。
不過呂惠卿知道自己的不足。根本沒有韓岡那樣的天賦。在兵器設計上,遠遠比不上韓岡。
但呂惠卿並沒有放在心上,怎麼改進武器,是軍器監內部的事,他堂堂輔弼重臣,只要審覈和獎勵就夠了。沒必要在這件事上與韓岡別苗頭。
而且是該睡了,呂惠卿想着,明天還要早朝,並且接受太上皇后的問詢。
方纔還在王安石府上的時候,傳信的中使來過了。他是先去了城南驛,然後追着趕過來的。太上皇后的諭旨中,着呂惠卿明日上殿陛見。正常情況下,這次陛見之後,兩三日之內就要離京。
對此呂惠卿也沒有打算抱怨什麼。只是對蔡確又看低了兩分。
既然已經決定讓自己不得回京,那就應該讓太上皇后下詔,催促自己早日就任,甚至乾脆繞過京師,不要顧忌人言。這點覺悟都沒有,還想什麼把持朝政?
雖然說成功地讓自己沒能留京任官,但蔡確卻允許自己能夠進入京城,甚至是上殿覲見,這究竟是瞧不起自己呢?還是太過自大了一點!?
不管蔡確是怎麼想的,呂惠卿都沒有打算放棄這一次的機會。
……
月色下,曾布望着同一片的天空。
但他心中所想,完全與表面上的動作無關。
他只是在惋惜,蔡確實在是太過高估自己,而忘記了呂惠卿的才幹。
這一回呂惠卿得到了機會,他要是不在殿上鬧一下,如何對得起他這些年來受到的委屈,還有被踢到河北的怨恨?若是呂惠卿偃旗息鼓,曾布也決不會相信他是浪子回頭——狗改不了吃屎。
而且呂惠卿會怎麼做,曾布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沒有定策之功,戰功卓著也無濟於事。太上皇后那邊不可能給與他太多的信任,相反的,反而會懷疑他的本心。
易地而處,曾佈會怎麼做的事,他覺得呂惠卿也肯定會怎麼做。
曾布再自大,也不會認自己有超過呂惠卿的才智。但也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他。想法和行事風格類似,最後的結果也會類似。
最後要吃些苦頭的只會是蔡確,而不會攤到自己的頭上,既然如此。他爲什麼要提醒蔡確?
一個當權的宰相,就算一時吃了點小虧,但他損失得起,但呂惠卿卻一點也輸不起,一旦失敗了,立刻就萬劫不復。不僅惹來太上皇后的憤怒,他本人的結果也會變成一輩子在邊地的感覺。
這還真是很是符合曾布心中所期盼的結果。
他不打算提醒蔡確,也不擔心呂惠卿能不能達成他的目標。
最好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蔡確大吃苦頭,甚至離職,而呂惠卿繼續被打發去河北,這樣的結局,就是曾布最想看到的結果。
等着明天上殿看熱鬧吧,曾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