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的脾氣給安撫下去後,也就沒韓岡的事了。
現在朝廷的重點就是安穩,休養生息,以圖將來。韓岡這樣能做事,更能生事的性格,其實也不是很討人喜歡。韓岡感覺,韓絳肯定覺得是自己攛掇着太上皇后弄出了整件事。
要不是遼國被打疼了,當是不敢南下犯境。向皇后拿遼國使者撒撒氣,也沒人會擔心什麼。否則是個朝臣都要跳起來,要把皇后身邊的奸宦給抓起來殺雞儆猴。
不過韓岡從未主動請求上殿,都是得到召喚纔會建言朝政。韓岡的態度端正,也就不至於弄僵與現任宰輔們的關係。
從殿上出來,章惇對韓岡道:“今天的事玉昆你也看到了,火器局的事,玉昆你得多操心操心了。別等到邊境上的寨子都改建完成,你還沒有將城防炮弄出來。”
“改建寨堡能有多快?能趕在遼國發難前建好?”
“只要你的城防炮造好,河北的寨堡肯定不會耽擱。”
總的來說,如今朝野內外,對於韓岡拿出來的火炮,都有很大的期待。但具體到其中的不同型號,還是城防炮最受重視。
能守方能攻。一直以來,都採取守勢的大宋朝廷,總是將邊境寨堡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儘管現在實驗的是野戰炮,可不論是蔡確還是章惇,甚至是郭逵,都希望火器局早一步將城防炮給造出來。並打算趁遼國陷在高麗的時候,早一步將邊境上的寨堡給改建完成。
其圖樣制式,正是韓岡找人畫出來的那幅圖。
馬面要密,城牆要曲,這是城牆建設的關鍵。可以防止敵軍攻到城牆下之後,難以處置。向外突出的馬面和城牆牆體,都有防守城牆底部的作用。就是開封府的城牆,也是多有彎曲。這是開國之初,要修外城城牆,太祖皇帝親自繪圖,將外城城牆修成了彎曲如蚯蚓一般。
現在韓岡畫出的那副炮壘向城牆外凸出的城防圖,很是符合當今對城防建築的認識。以此爲圖本,進行建設,也不會有太多的人工。只是在現有的城牆外面進行增築而已。
韓岡對朝廷的決定,沒有什麼意見。火炮這種武器,本就是攻守兼備的軍國之器,先想着將邊境的主要城寨都加強防護,也是正常的戰略部署。這是宋軍的本身特點,韓岡也無意去強行扭轉。
“只是運輸上就要費點事了。”見快要到樞密院了,韓岡停下來和章惇說話,“朝廷想來是不會答應在京外開始火炮工坊的,幾千斤運到河北邊境上,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輛太平車能裝六千斤。城防炮有六千斤重嗎?”章惇就站在路中間,也不管周圍的官吏投來怎樣驚訝的目光,他對韓岡道:“就是重逾萬斤,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只要城防炮能早點出來,朝廷也能安心了。”
“定型也許不會太慢,但製造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天一門炮,要滿足河北、河東的需求,也要兩三年的時間。來得及嗎?”
看河北還有河東的需要,城防炮一旦設計定型,鑄造數量至少得在千門之上。朝廷在財力、物力上肯定能夠支撐得起,但人力上,就有些難度。沒有那麼多合格的工匠。說實話,不是那麼容易。
“當初神臂弓剛出來的時候,也有人這麼說呢。但現在呢,多得武庫裡都快放不下了。”
好吧。韓岡也不爭辯了,反正到時候看。朝廷不能提供足夠的合格工匠,那就是朝廷的責任了,與他無關。
“另外野戰炮得往後拖延,配屬禁軍的火炮,只能先用虎蹲炮湊合一下了。”
“這也沒辦法。”章惇說道。
野戰炮和城防炮只是大小有別,放置的位置不同,本質上是一樣的兵器,製造也是同樣的流程,要佔用相同的工匠和材料。而虎蹲炮則可以說是另一種武器,材質和使用範圍都不一樣。可以另外安排工坊來製造,甚至可以下發到州郡中,免得佔用軍器監內部的寶貴人力。
“還有。火炮離了火藥,就只是銅塊、鐵塊。火藥比火炮還要重要。木炭和硫磺雖說不愁來源,但合用的木炭、硫磺恐怕數量都不會多。至於火硝,就更難了,數量很是有限。一旦火炮大規模推廣,很快就會跟不上。”
“玉昆你多慮了,天下四百軍州,難道還湊不齊需要的數量。”
“從民間蒐集上來的火硝是要精煉後才能用,可不是放在桶裡面攪和一下就能派上用場。”韓岡嘆了一聲,“這又是得用合用的人手。”
工匠不是抓個閒人過來就能派上用場。有些東西,要大量經驗和知識的積累。最好是認識一些字,能看明白工藝總結,最後在工坊裡面實習一陣,也就練出來了。如果是文盲,那可就是不知要多久。這是培訓工匠最快的辦法。
聽了韓岡的話,章惇搖頭失笑。知道韓岡對教化兩個字極是放在心上。在官面上爭不過新學,就想從民間入手。前面的三字經已經坐實了他的打算。現在又在轉着這個主意。
“真要讓他們讀了書,恐怕都想着考進士了。哪個願意做工匠?”
“京城人口百萬,能識字的男丁至少三成,有幾個能考進士的?有幾個能袖手讀書的?”
韓岡當初能讀書,可是靠了父兄在家務農掙錢。若不能脫產,哪裡抽得出空來看書?所謂的耕讀世家,無一例外都是地主。沒有一邊每天下地,一邊還能考中進士的道理。就是號稱寒素的范仲淹,當年讀書時都是“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畫爲四塊,早晚取二塊”。
普通的民家吃飯能保證一天一升的分量,日子就能算得上很不錯了,何曾有過兩升粟米吃?每天吃飯,粥都能稠得可以凝成塊,一般的自耕農都做不到。在韓岡的記憶裡,他求學的時候,也就勉強是一天一升米。當時家裡能支持韓岡遊學,並不是覺得他能考中進士,而是讀了書,可以選擇的路就多了,最差也能回鄉來做個教書先生。
平民讀書,都是做着兩手打算,從來都不敢將命運都賭在渺茫不可測度的進士上。世家子弟出身的章惇不瞭解,保有舊日記憶的韓岡如何能不瞭解。
章惇搖搖頭,不跟韓岡爭了:“玉昆你的打算,愚兄無有不從。只要玉昆你能讓令岳不干涉就行。”
“……是嗎?那也簡單。”
韓岡對氣學很有自信,除非是要考進士,否則新學受歡迎的程度,是遠遠不如氣學的。在實用二字上,沒有哪一家能與氣學相比。
章惇見狀,倒是不多說了。王安石找到這樣的一個女婿,要頭疼一輩子。也不知他現在後悔不後悔。
“反正只要玉昆你能將火器局和鑄幣局的事做好,就是東府那邊也不會管的。”章惇無意插足王、韓翁婿兩人之間的道統之爭,同時更是代兩府表明了態度。
至少現在,韓岡表現出來的想法,一切依然是爲了跟其他學派爭鋒。即便智術如章惇,也不瞭解韓岡的真正用心。圖窮匕見的一天還遠遠沒有到來,只要他的聲望無人能動搖,在學術和教育範疇內所做的一些事,都不用擔心反對的力量。
韓岡也不想在這方面多談,笑說道:“不過再這樣下去,軍器監可就要成了宣徽院下面的衙門了。”
韓岡現在插手軍器監事,名不正,言不順。軍器監的人事、財務,都在中書門下手中把着。他一個宣徽使指導軍器監的業務,放在哪裡都說不過去。只是沒人指出來,就這麼不尷不尬地拖着。
“哦,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這是東府的事,反正覺得麻煩的不會是宣徽院。”
章惇笑了,在他看來,軍器監的專業性太強,韓岡就算侵權,蔡確也不可能計較。而且職權範圍變動的情況也多得是,“宣徽院、樞密院過去是做什麼的?又是給誰任職的,現在又是什麼情況。變來變去也多了,只要將事情做好就行。左右有玉昆你在一日,政事堂都爭不來的,蔡持正也不會去做無用功。就放着吧。”
韓岡點點頭。事情就這樣也無所謂。他不可能會嫌自己手中的權力大,而且軍器監讓東府那些外行人指手畫腳,他也不放心。
“對了。”章惇突然道,“玉昆,你晚上可有空閒?”
“有些事要出門。”章惇看起來是要發出邀請,但韓岡今天有事。
“去哪邊?”
這些天,韓岡可是忙得很,心思都放在了學術上。除了關係一下火器局、鑄幣局的事,其他也就一個編修局能讓他分心了。
“去家嶽那邊。”韓岡道,“都還在京中,當然要多走動走動。”
“這就殺上門了?”章惇笑說着,“介甫相公可不得端出湯來招待玉昆你。”
“點湯送客是對客人的。我是自家人。端出湯來又怎麼樣,喝了不走,難道還能拿掃帚出來趕嗎?”
章惇失笑:“遇上玉昆你這種憊懶的性子,介甫相公也只能乾瞪眼了。”
“家嶽這些日子見面也少,所以想要去看一看。”韓岡又正經起來,對章惇道,“說起來,近年來家嶽連作詩作文都少了。這一回蘇子瞻回來,文壇座主可就該輪到他來做了。”
“相公什麼時候爭過這個位置的?”
“啊,啊。說得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安石在文壇中的位置是水到渠成,從來都沒有刻意追求過。
“行了,不耽擱玉昆你了。”章惇覺得在宮內的路上聊得太久了,道,“去了令岳府上,別忘了替章惇問聲好。”
“當然。見到家嶽,肯定會代子厚兄說一聲。”
“我是說如果見到呂吉甫的話,代問聲好。”章惇露出一個詭笑,“見令岳,我比玉昆你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