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債。
聽到這兩字,立刻豎起耳朵的不止一個兩個。
尤其是京城中的一干貴戚富豪,都爲此聚集在一起。他們都怕是攤派,這樣一來,一下返回赤貧也不是不可能。必須坐下來一起計議一下。
若是在過去,或者會選擇哪一座酒樓,或者會乾脆邀請到城外的莊園或別墅中去討論。但自從有了冠軍馬會,最爲財大氣粗的一批人就有了議事的固定地點。
趙世將放下酒盞,“就是韓三來了也不能強迫人買他的國債。何況他現在已經不是韓樞密了。”
“不是說要加食封嗎?”另一名宗室小心地開口。
“怎麼可能?”好幾個人同時大笑。笑得那名宗室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
“硬塞給他,他也不敢。”趙世將說道。“蔡確都還沒做到國公,韓岡功勞再大,官品、資歷還是差了一點。”
“但太上皇后肯定要給韓岡好處。”又一名豪商插話道,“今天在崇政殿上,硬是讓兩府三司給打了借條。過去那麼多年,何曾聽過從內藏庫借錢花銷需要打借條的?”
“韓岡等於是逼着兩府做事。但政事堂開心得很,爲了這六十萬,可是不在乎那麼一點不恭順了。”
“豈止六十萬。日後向內藏庫借錢的時候還少嗎?有了借據爲憑,就可以借更多錢了。”
冠軍馬會的成員聚在一起,正是要討論這件事。韓岡提出來的國債,現在肯定只會是用在內藏庫的借貸上。但日後呢,這等於是又開闢了一條財源。
“只要有借據,就跑不掉。何況還有抵押呢……也不知是什麼,鹽還是茶。”
“又不要跑,直接來份堂札,暫緩幾天還錢。過去不都是如此,好的學不來啊,這壞事就好學了。一句話便可確認。若是韓岡有心於此,肯定會去防止這一結果。”
“已經跟馮四打聽過了,他也不清楚。”
“不要多打聽,免得馮四那邊難看。韓樞密是信人,相信他就夠了。”
韓岡的人品,在座的都相信。已經有很多例子來證明了。
縱然有傳言說韓岡在太上皇身上斷錯了病症,但藥王弟子的金身不是那麼容易破的,天下每天都有幾千幾萬小兒去種痘,都是韓岡的功勞。鬼神之說,據說韓岡本人是不認的,但所有人看在眼裡,他剛剛三十歲的年紀跟立下的功勞實在不配,沒有鬼神相助,不是天上星宿,實在難以想象。
韓岡的性格,通過馮從義,多多少少也有了些瞭解。只要不去招惹他,好說話得很。代他出面的馮四,有財都是大家發的,從不是一家獨佔。
看起來就是要千古留名。
既然是這樣的想法,那就好辦了。
無慾無求,那是最難下手的。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嘛。但只要有了欲求,不論是財還是權,又或是現在的名,都能有相應的手段去滿足他。
只是韓岡所求並不是簡單的名,他在世間的名望已經夠充分了。
就是廣西廣東的偏僻鄉里,尋常農夫,也知道朝廷裡面有一個姓韓的學士,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藥師王菩薩座前的侍者。
但這個名是韓岡要的嗎?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嫌麻煩。沒事惹得一身騷。
韓岡求的是儒門之名,能爲萬世開太平的大名望。
是爲了垂範千古。
這一點,在座的宗室、貴戚都無法體會,但知道這是韓岡的目標就夠了。
順着路走就好了,指哪兒打哪兒,以韓岡之前屢屢印證的功勞來看,凡事都依從他的話,只會有好事不會有壞事。
“如果是政事堂的提議,該叫苦叫苦,該敷衍敷衍,省得最後雞飛蛋打,還被人嘲笑。”趙世將毫不隱瞞他對政事堂的不滿,“若是韓三主持,或是能出來說句明白話,那就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不會虧本的,總會有些好處。”
“這是當然。如果有小韓資政來主持,那就可以放心了。”
廳中衆人紛紛點頭,這有韓岡來主持,那就不用擔心什麼問題。他們各自的地位都不低,拿到的俸祿也不少,但身份十分尷尬,議論國政可以,但具體國政開始施行,卻到處都是麻煩,讓人無所適從。就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看,現在也只能聽從韓岡的安排。至少不會走錯,而被韓岡誤會後當成敵人來處理。
“不過還是要聽聽馮四怎麼說。這樣才方便支持。”
趙世將搖頭,“不要指望馮四,政事堂那邊都還沒消息,什麼都沒弄清楚,韓三怎麼可能會對外說?”
“倒也是。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小韓資政比誰都聰明,跟馮四也不會明明白白地說話,只會打啞謎。”
“只要明白心意就行了。我們可以等。”趙世將舉起酒杯,“我們的時間多得是!”
……
“這國債絕不會僅僅侷限於內藏庫,假以時日,肯定會試圖推廣到地方,強行攤派!”
“兩府之中哪一個不知道推行國債的後果?現在只是裝作不知道,等韓岡上書要求推行,或是等他到了東府後自己去辦。”
曾布此時已經吃過飯了,正在後花園中慢慢地踱着步子消食。妻弟魏泰跟在他身後,正與很多人一樣,議論着今日崇政殿上所發生的新聞。
“原來如此。”魏泰點頭。縱使心中明白,也不會在曾布面前多炫耀。
“其實想想就知道。”曾布看起來談興很濃,“如果僅僅是給太上皇后打借條,韓岡何必弄個國債這麼大的名頭?”
“可是這錢不好借。朝廷只恨錢少,從來不恨錢多,若是日後朝廷換不起錢怎麼辦?”
“只要能保持信用,就能借更多的錢。只要能借更多的錢,就能將之前的欠賬和利息一併還清。”
“終有借不到、還不清的時候。”魏泰像是在辯論。
“那要多少年後了?”曾布笑着反駁,但立刻就又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不論韓岡現在怎麼安排,怎麼規劃,能管用三五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曾布回家後細細審視,越發的確定韓岡想要做的事。
韓岡今日在崇政殿上一石多鳥,皇后感激他,東府也會支持他,呂嘉問剛借了王安石的力欺上頭來,立刻就被韓岡踢得滾了下去,現在也沒人再敢不長眼。
至於韓岡更深的用意,曾布卻覺得有些太理想化了。
就算明內外之分,日後天子威權大張,又有幾名宰輔敢去力保國庫?照舊還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都說皇宋江山一統萬萬年,但能有個三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國如人,也是有壽數的。
今日國朝,說起來壽數方纔過半,還有的是時間。但再看看漢唐,可知從此之後就會是昏君頻出。間或有個明君賢臣,也不會長久。
曾布就是靠了變法出頭,朝廷法度施行之後,最後漸漸會變成什麼樣的情況,他比誰都明白。
人都是要死的,善法最後也會漸漸變惡法的。實行的時間越長,會鑽空子的就越多。遲早會實行不下去。韓岡留下的法度又如何能例外?
“三五十年是不是太少了。”魏泰猶是疑惑。
“不少了。”曾布搖搖頭,“這還是能施行的,還有許多昭告天下卻無法繼續施行的方略。”
“嗯。的確是有。”魏泰沉吟着,點頭同意,單是他所聽說的人和事,也是爲數不少了。
“還記得韓岡當年提出來的束水攻沙嗎?”曾布突然停步,手扶着橋頭,回身問道。
魏泰自是聽過,驚訝道:“這個也是?”
“你可知現在修到哪裡了?”
魏泰皺眉回想了一段時間,然後回覆曾布:“好像只過了大名府。”
“錯了,大名府現在也只剩外堤了。過了白馬渡之後,進入河北的內堤都沒怎麼用心去修,今年五月的時候,汛期一至,就已經給沖毀了。”曾布向妻弟爆料,“其實內堤真正可以說是修好了的,只有洛陽到開封這一段。”
“怎麼沒聽到消息?”魏泰訝異着。黃河河堤被沖毀,京師這裡竟然沒有聽到消息。
“又不是外堤毀了。”曾布冷笑道,“只要洪水沒有淹到金堤之外,些許小事,就不必多提……要不是想要郭逵請辭,這件事就不會再翻出來。”
大名府的河防若毀損,郭逵的確難辭其咎,不過畢竟沒有淹過外堤,並沒有淹沒州縣,毀傷性命,內堤的損毀,只是錢糧空耗的小問題。
“河北也是朝廷子民,怎麼能如此厚此薄彼?”
“熙寧八年之後,戰事頻頻,黃河大堤都沒怎麼認真去修,更不用說內外雙堤。會修洛陽到開封的這一段,還是爲了東京城着想。”
並不是什麼事都能推行下去。韓岡在白馬縣,只是救急,等他一走,便又恢復了原狀。
望着滿池荷花,曾布在夜色中笑着,帶着濃濃的嘲諷:要是推行和維持法度有那麼簡單,當年變法時的辛苦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