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稍晚的時候,刑恕回到南門外。
程顥並不住在附近,但在一干弟子被薦入國子監後,他的講學場所就換到了南薰門附近,緊鄰着國子監。
而程門的弟子,也紛紛在附近租房居住。多是在城內外的寺院中,一座座廟裡,士人比和尚都多,幾乎就成了鳩佔鵲巢。
繞過後殿,走進程門弟子合租的院落,就看見遊酢和幾名新入門的弟子聚在院中高談闊論,看起來像是在研究放在石桌上的幾卷書。
“說什麼這麼熱鬧?”刑恕走了過去。
一羣人聞聲擡頭,見是刑恕來了,幾名新來的弟子便臉色訕訕的,一副被抓到了錯處的模樣。不過遊酢則大大方方地將書亮了出來,刑恕定睛一看,卻是前一期的《自然》。
“和叔來了,我們正在說天元術呢。”遊酢很淡定地說道。
“哦?”刑恕問道,“是代數法,用甲骨文中的文字設未知元的那一篇?”
“和叔也看《自然》?”遊酢略感驚訝。
刑恕走過來,坐在一名弟子主動讓出的位置上:“伯淳先生和正叔先生可都是諸子百家都看的。《自然》有什麼不能看?”
聽刑恕這麼一說,好些弟子的神色就不那麼緊張了。
縱然韓岡尊程顥、程頤爲師長,但氣學和道學的關係依然並不和睦,研習韓岡、蘇頌兩人主辦的《自然》,在程門弟子內部,多多少少也要避忌一點。
刑恕拿起那捲《自然》,翻了一翻,看起來經過了不少人的手,邊緣都磨毛卷曲起來。他對遊酢笑道:“這一篇文章,其實說得也淺顯。不過用甲骨文代數計算,倒也別出心裁,讓人驚喜。”
殷墟發掘了這麼些日子,出土的器皿和甲骨不知有多少。
多少金石家想方設法地去搜集,然後埋頭研究。遠的不說,單是程門弟子中,最好金石的呂大臨手中就有幾百片,還經常跟其他同好一起交換研究上面的古文。
當世的幾位金石大家,據說已經辨認出了其中的一些文字。比較簡單的日月山水,還有甲乙丙丁之類的文字,都辨識了出來,甚至都公開了。
韓岡是首先發現殷墟的第一人,也是最早提倡通過研究甲骨文來印證儒家經典。可氣學對甲骨文的應用,卻讓人啼笑皆非,竟是落在了數算上。
《九章算經》裡面的盈不足術。用現在天元法來設未知元,甲、乙、丙、丁,用甲骨文代替未知的數字。然後列方程計算,多元則用消元法對消未知元,需要開方的則設法降冪。
用公式、代數來講解題目,比舊有的文字,更爲直觀易懂。
遊酢對此也是最爲讚賞:“如今的算式更爲簡潔,以此爲本,《九章算經》可以出一篇新的傳注了。”
“說得也是。先生門下,最擅長數算的乃是節夫,今日一看,定夫也不輸給令兄。”刑恕嘆道,“可惜節夫不再,他若在,也可以多一些人探討數算方面的題目了。”
只要做過親民官的幕僚,而不是清客,大多都會在錢穀計算上下點功夫。遊醇當年在韓岡幕中的時間並不長,但接觸到的人和事,卻比尋常十餘年宦海的官員都多。之後先得官身,又中進士,很快就在南方授了知縣。事情做得多了,在程門弟子中,前途不必多言,才幹也出挑的。
刑恕在二程門下最擅做人,除了呂大臨等寥寥數人,與其他同窗一說起話,就如同知交一般親熱。而那些前途遠大的同窗,如遊酢、遊醇,更是盡力交結。日後都是官場上的助力。
“小弟也只是閒來無事算一算。”遊酢將桌上收拾了一下,對刑恕道:“家兄年初才受的錢塘知縣,想要通問一下,去封信都要一個月。”
刑恕笑道:“錢塘是望縣。可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好去處。別人求都求不來。”
“就是望縣纔不好啊,多少人給盯着,也不知能做幾日。”
“不想想節夫的跟腳在誰身上?”刑恕笑着道。
肥缺很少能做滿一任,若是不能上下打點好,一年半載就會給人擠走了。不過後臺夠硬的就另作別論。遊醇是程門弟子,可他是韓岡推薦入官,相比起遊學的師門,官員與舉主的關係更加緊密。一個只是授學,另一個則是援引入官,恩德差了老遠。要不然天子爲什麼禁進士拜考官爲座師,就是怕這個關係讓朝中官員結黨。
放下手中的書卷,刑恕又道,“而且錢塘縣又是堂除,中書門下里面誰不要給那一位一個面子?”
所謂堂除,就是由政事堂任免的官職。升朝官的差遣,只要還沒到侍制一級,其任免都在審官東院手中。但其中有些重要的職位,比如大州、望縣的主官,並不經過審官東院,而是由政事堂直接任命。
人事、財政,政事堂直接插手的地方總是不會嫌多。只要有了一次干涉,那個職位之後就不會再還回來了。這裡可不會有下不爲例的說法,而是要講先例、故事。現如今,堂除的州縣正位,已經佔了五分之一,而且是最精華的那五分之一。
遊酢只能點頭了,他是比不上刑恕的博學多聞。哪裡都能拉上關係,什麼都知道一點。比如什麼堂除、院除,他只知道名目,但具體哪個堂除,哪個院除,怎麼也不可能瞭解。
只聽刑恕道:“節夫的才學,刑恕可是佩服不已,不能在近處常相共語,實在是遺憾得緊。但想到一縣百姓都能得受沐澤,也只能收起這份遺憾。”
“只可惜去做官的話,就沒時間做學問了。先生也說過,做學問要有耐性,須坐得住。‘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回也不改其樂。’只要耐性好,就算心思不是那麼靈動。也遲早能有開悟的一天。”
刑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越來越覺得這些同窗根本無藥可救了,與外面完完全全是兩重天地。
皇帝都換人了不說,就在今天,韓岡大鬧崇政殿,硬是將呂嘉問打得沒臉回去見人。三司使都是如此下場,韓岡雖然辭官,可誰還敢欺負到他頭上?
這麼大的事,院子裡竟然都沒人議論。簡直是開玩笑,隔壁可就是國子監啊!
刑恕辛辛苦苦打聽了最近的消息過來,這遊酢卻偏偏沒興趣聽,說什麼學問。
真是絕望了。
現在根本看不到前途。
富弼快八十了,文彥博也快八十了,司馬光這輩子都難再翻身,而呂公著,他在太上皇后面前同樣不受待見。
等太上皇后十餘年之後撤簾,洛陽的那些元老一個個都只剩棺材裡的骨頭了,怎麼再翻身?
刑恕心中叫苦,日後可該怎麼辦?
……
“七郎還沒回來?”蔡京今日一回家,便先問蔡卞的下落。
“編修還沒有回來。”回話的管家偷眼觀察着蔡京的神色,見臉色不善,就更提了一分小心,“等編修回來的,小的就來稟報。”
“嗯。”蔡京點頭,不耐煩地讓人退下去。
換下了厚重的公服,喝了一碗涼湯,都壓不下心中的煩躁。
今天的變化實在是太讓人意外了。本以爲韓岡已經退讓了,沒想到反擊竟然如此犀利。
本來王安石和韓岡同時遞辭表,就是在對着幹。經筵之前如此,經筵之後同樣如此。哪邊都不想低頭。甚至爲了三司使的位置,都翻了臉。
前腳,呂嘉問以一換一,一切都按照韓岡的提議來,只是絕對不會讓沈括搶他的三司使的位置。王安石都幫了呂嘉問一把,將韓岡硬是壓得點了頭。可後腳呢,韓岡直接就把三司手中最重要的財權,給狠咬了一塊下去,送給了政事堂。
韓岡的辭官如同未辭,到了這時候,還有誰想不明白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的局面?
蔡京搖搖頭,還有那國債。
說起來只是給內藏庫的借據。因爲是朝廷借天子私房錢,所以名爲國債。
但實際上什麼情況,也是不難推測。照理,御史臺不應該保持沉默。不過今天的事一出,誰還敢去自尋煩惱?
手中又多了一塊肥肉,政事堂高興得很,根本就不會支持想要跟韓岡過不去的御史。
而太上皇后更是隻會偏幫韓岡。誰讓韓岡的提議,看起來就是在幫她張目?
不管說得多麼冠冕堂皇,之前三司的請求都等於是強搶,現在好歹有個借據了。同樣是給錢,一個是惡討,一個是善借,感覺不一樣,而且還有一個盼頭。
誰在這時候觸太上皇后的逆鱗,下場絕不會好。
蔡京嘆了一口氣,本來朝堂的動盪,就是御史們的機會。新天子即位,多多少少也能幹掉幾名宰輔的一位兩位。
可是這一回內禪,穩定得太快,兩府實權大增,一個比一個立腳更穩固。
言官們根本就沒有一點機會可尋。
這樣的機會,一任御史究竟能碰上幾次?想想就覺得心中不痛快。
以現在的形勢,御史已形同雞肋,是不是要換個位置呢?
蔡京把玩着茶盞,一時難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