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三)

在列的宰執都不是蠢人,韓岡只是不想擔責任。只看他不正面回答呂嘉問的問題,就知道了。

章惇忍不住想笑一下,難得看見韓岡被逼得顧左右而言他。

國債這東西,第一要有信用,第二要有信用,第三還是要有信用。

但信用是不是強迫來的,沒想好還錢的辦法,就要發行債券,到時候失敗了,可是要用朝廷信用來補上。

王莽是怎麼敗的,是從信用開始敗的。

反過來說,明內外之分後,就能用更好的手段從內藏庫中拿錢。

眼下將內藏庫一口氣掏光,那是特例。大部分情況,還是皇帝緊緊握住了財權,只從指頭縫裡擠出一點油水出來。每年六十萬貫的補貼,相比起內藏庫的總收入又算得了什麼?遲早要回到正常的情況下。而現在韓岡的提議,就等於是留了個後門。

給了借據,又有抵押,還有還款的期限,且既名爲債,又不可能不用償付利息。這樣一來,日後就可以多從內藏庫中借錢,給幾張國債債券做憑據就好了。

“嘉問敢問韓資政。市井借貸,無不要保人。敢問這個國債的保人,是否是中書門下?”

由中書門下具結作保?開什麼玩笑。這成何體統?!

呂嘉問一提,宰執們倒想起了這一茬。借款總有收不回賬的時候,那樣的話作保的一方可就要連帶着倒黴了。

見韓岡沒有立刻回答,呂嘉問氣勢更高,“三司借錢,中書門下作保。萬一還不起賬,是搬了政事堂的桌椅抵數,還是把架閣庫中的字紙給賣了?”

見呂嘉問趾高氣昂,韓岡輕嘆。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會被招上崇政殿,不論是韓絳還是蔡確、曾布、張璪,只要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奏章,就會立刻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只是可惜得很,他之前依然是樞密副使,奏章直抵禦前案頭,而太上皇后,看起來也並沒有將自己的奏章給下面的臣子們傳閱一番。

“中書門下不是作保。”韓岡淡然笑着,“天下至信之文,無如聖旨。聖旨起頭都是門下,又有什麼公文能比得上聖旨更有信用?歷數朝堂,也只有蓋着中書門下的鈐記,才能讓人信服片紙可值千金。”

他早就說了,這是要找補。呂嘉問既然從自己手中搶食,那也別怪他不給面子。

蔡確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韓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只是看見呂嘉問一下漲紅了臉,才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

絕大多數聖旨,不論是踐位大詔,還是賞賜、調職、救災、禮儀,其擡頭,都是“門下”。

這是傳承唐時聖旨的格式。唐代中樞,最早是三省並立,尚書、中書、門下。其中門下省審查詔令,簽署章奏,掌封駁之權。所以天子的詔書,都是發給門下省。故而擡頭爲門下。

如今三省六部制只存空名,但政事堂的正式名稱依然是中書門下。舊時門下省的封駁之權,依然留存。

既然借錢的是政事堂,出錢的是趙官家,那麼要三司做什麼?

章惇在搖頭,薛向低頭看着笏板,張璪雙眼發亮,曾布反倒皺起眉來,瞪着韓岡。

除了前面的韓絳看不清表情,其他人的反應,盡收蔡確眼底。基本上都是知道韓岡的心思了。

章惇輕輕搖頭,韓岡這是破門拆屋啊。

三司的設立,就是爲了分兩府的財權。治權、軍權、財權分立,天子就能穩坐釣魚臺。

熙寧變法前,財權穩穩地控制三司使手中,計相爲名,名副其實。但熙寧變法開始後,常平、農田水利、免役、保甲諸法皆本於司農寺,而由此得來的收入也歸入司農寺背後的中書門下。三司財權從此爲宰相分割。曾布當年與呂惠卿、呂嘉問不合,以至最後生變,正是開端於他貴爲三司使,掌天下財計,而呂嘉問主市易,卻只報與在中書的呂惠卿。

這就是財權之爭。

沒了財權,三司又算什麼?

而現在,韓岡丟出所謂國債,不是站在太上皇后一邊幫着說話,也並非打算推行國債斂錢,這分明是將錢跳過三司,直接送給中書門下。就算只是每年六十萬貫也好啊。

天降橫財!

蔡確輕咳一聲,邁着方步慢慢走出班來。

因人成事,實是受之有愧。可既然韓岡送過來,他也就卻之不恭了。

“殿下,臣以爲韓岡所言甚是!”

“殿下。三司之立,本是分宰相之權。如今財歸政府,宰相之權何人能治?”

呂嘉問要做孤臣?也不看看太上皇后待不待見他。

“原本南方几大錢監每年所鑄新幣,都是先送進內藏庫,然後再由三司支借出去。”韓岡頓了一下,“臣請設鑄幣局,專司天下鑄幣事。”

韓岡的意見是將鑄幣的終點放在內藏庫,而支取就是以國債的行事直接調撥。如果錢價漲,就多散出一些,錢價跌,則少支取一點。

看看,這財權不是回到了天子手中?

崇政殿議事結束了,三司成了大輸家。向皇后認爲自己是贏了,之前對她不恭順的呂嘉問被韓岡削得沒多少差事了,內藏庫依然是被借空了,但至少有了借據。兩府宰執也認爲自己贏了,他們手中的財權進一步得到擴張。韓岡也覺得自己贏了,他的計劃接下來正在慢慢發酵。

“玉昆,掌管鑄幣局的人選就交給你了。”蔡確知道投桃報李,不與韓岡爭這個從三司分離出來的位置。

鑄幣的本質僅僅是鑄造,是個苦活計,需要的是一些工匠和善於器械的官員,都是底層的職位,也就有一些油水惹人垂涎。

可是在宰輔們眼中,一兩個有油水的差遣,怎麼比得上拿到手中大權?韓岡若只要這一點報酬,給了他又何妨?就算韓岡想通過鑄幣局達到什麼目的,到時候,事情出來了再做計議也不遲。

“總得相公拍板。”韓岡笑着謙讓。

不過也只是謙讓,實際上的控制權,他不會讓給別人。

鑄幣局的作用在於固定幣值,讓錢幣能以面值通行,而不是其中的材料定價。

過去曾經有過因爲新鑄幣制作精美,百姓愛用,然後就有官員奏請,將新錢由一文改爲當兩文使用。

對爲了一點好處,卻破壞朝廷信用的官員,韓岡可以說是深惡痛絕。傷害的不僅僅是朝廷的信用,更是傷害了當地百姓的利益,破壞了商業秩序,給地方造成嚴重的損失。

改鑄新式硬幣,將面值固定下來,在錢幣上表明。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因私心而變化。硬幣還是硬幣,但實際上,大額硬幣的實際成本遠小於面值,其中大部分價值,已經是歸於國家信用。以一文、兩文的小面值錢幣,來保證錢幣的信用。然後通過大面值錢幣的鑄造,來賺取錢息。

而舊有的借款,一旦改用了國債形式,而不是舊有的支借,借新賬還舊賬就成了。到期連本息一起還清,然後再借入。等於是將朝廷財計,逐漸正規化,向民間借貸的方式轉移。

這兩件事定下,國家財計就有了些更有意思的變化。

與蔡確等人分開,一直與韓岡沉默地並肩走着,快要告辭的時候,章惇最後才突然開口:“玉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事做得好啊。明內外,好得很吶。”

暗渡陳倉?韓岡微微一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章惇爲之斂容:“乾稱父,坤稱母?”

“正是。”

這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

天子只是天地嫡子,但並不是說他一人就能繼承所有。

按照大宋法令,父母去世,兄弟們要均分遺產,與嫡庶無關,此外,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兒分得的比例是兄弟的三分之一。

所以順理成章的,天下大家都有份。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天子臨國,那是代天行事,並非可以將天下當成自己的私產。

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喜歡將自己脖子套進繩索裡,氣學永遠都不可能受到天子歡迎。這就是爲什麼王安石現在不願與韓岡爭辯的原因,氣學本身的缺陷讓其難以走進國子監中。

有不少人都說,氣學類墨。就算親疏之別這一最爲儒家詬病的部分不一樣,但約束天子的部分卻並無差異,甚至遠遠過之。

墨家尚鬼,以鬼脅人。而氣學棄鬼神,以道理壓人。

章惇也明白,不論韓岡此前說得多麼冠冕堂皇,本質上還是想要遏制天子。

韓岡的提議有幾重用意在內,包含在最內部的一重,雖然一開始就明說了,“明內外之別”,但真正的用意,還需要結合對氣學的瞭解才能看得清楚,但其他宰輔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感覺,不可能一無所知。越是精通財計,感覺也就越明確,見薛向今天說了話了嗎?那位朝中財計第一的能臣,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可誰會多說什麼?

只是看到小皇帝的樣子,有些事,現在的確得開始未雨綢繆了。

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四)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節早(六)第一十四章 飛度關山望雲箔(五)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鴉啄且嚎(下)第三十四章 道近途遠治亂根(下)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六)第二十五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三)第九章 鼙鼓聲喧貫中國(三)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三)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一)第一十四章 飛度關山望雲箔(四)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一)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六)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十七)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二)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五)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二)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十八)第三十二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三)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四)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八)第二百三十四章 變故(三十一)第二十五章 閒來居鄉里(三)第八章 戰鼓尤酣忽已終(下)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二六)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七)第九十九章 微雨(六)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六)第五章 九州聚鐵誤錯鑄(六)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五)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十三)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一)第四十一章 順風解纜破晴嵐(下)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三)第三十七章 朱臺相望京關道(九)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八)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五)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八)第四十六章 了無舊客伴清談(一)第一十一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六)第一十七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下)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八)第四十四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下)第二十二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九)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十)第四十七章 百戰功成朝天闕(中)第二十七章 鸞鵠飛殘桐竹冷(上)第三十八章 豈與羣蟻爭毫芒(七)第一百一十章 微雨(十七)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議(十八)第七章 煙霞隨步正登覽(九)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二十二)第一百七十九章 變遷(六)第四十章 敗敵逐遠山林深(下)第一十九章 蕭蕭馬鳴亂真僞(八)第一百零七章 微雨(十四)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五)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下)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七)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昇平(十三)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九)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五)第二章 天危欲傾何敬恭(十)第三十六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四)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爲伸(二)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九)第一百三十一章 梳理(一)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二二)第三十五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三)第四章 秋來暮色寒(上)第三百零二章 不悖(六)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四)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二七)第六十六章 宴火(八)第二十四章 南國萬里亦誅除(一)第一十七章 往來城府志不移(二)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八)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十七)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二)第七十一章 塵囂(二)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上)第四十四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二)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三)第九章 鼙鼓聲喧貫中國(五)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儺(下)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三)第二百八十四章 興波(下)第四十章 敗敵逐遠山林深(上)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十六)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八)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十七)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六十三)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四)第三十五章 甘霖潤萬事(上)第六十六章 宴火(八)第二十三章 鐵騎連聲壓金鼓(四)第三百二十五章 反擊(中)